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不敢问她一句话,我怕她的回答会把我的全部希望都毁灭掉了。
我们走到了我的家。
“进去坐坐吗?”我担心地问。
“不,我要回去了,”她短短地回答。过后她又加了一句解释:“我有些不舒服。”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也不多说话,只淡淡说了一句:“好,我送你回去。”
我们依旧默默地走着,走到她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进了她的房间,我们对坐着。她不开口。我找些话来问她,她只是拿“是”或“不是”来回答。
“我这一晌来心情很不好,脾气很坏,要请你处处原谅,”她忽然说了这样的话,脸上露了一个忧郁的笑容。
是的,她这几天的确是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别人真没法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完全不是从前那样的活泼的姑娘。她自己如今也有些明白了。
然而我却对她说:“没有的事情!你完全和从前一样。”
“你不要骗我。我知道我近来有些变了。”她说着就笑起来。这一次她的忧郁渐渐淡了。我想我们的爱情也许就会重新燃烧起来的。
“馨,现在一切都去远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为什么还拿忧郁的思想来折磨你自己呢?每个人都有恋爱的权利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该有?”我说着就走到她的身边去抱她。
她不拒绝我,只给我一个微笑。但她的接吻却是很热烈的。我知道她爱我。我觉得我更爱她。
那一瓶玫瑰花就在我们的身边。浓郁的香雾包围着我们,使我忘掉了一切。
世界上仿佛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但是渐渐地哭声从隔壁人家送了过来。是低微的女人的哭声。我想不去听它,它却渗透了这僻静街道上的静寂的夜。
馨在我的怀抱中颤抖着。她不说话。我想她也许不曾听见。我希望那哭声马上就停止。
馨忽然挣脱了我的怀抱,惊惶地往四面看。她苦痛地低声说:“那妇人又在哭了。”
这一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打在我的心上。痛苦是没有终结的。我知道在这里在这晚上我们的爱情又完结了。
“馨,你明天就搬家罢!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你就会变成疯狂的。在这个大都市里我们就不可以找一块安静的地方?”我极力在挽住那失去的希望,我祈求地对她说。
“安静的地方?”她低声重复念了一句,过后带了绝望的样子说:“到处都是一样。毒已经蔓延到病人的全个身体了。”她的眼睛里射出了恐怖的光芒。她慢慢地掉头去看她的书桌。
她的话像毒汁一样地流进了我的心。但我不能够反驳她,她说的是真话。我恐怖地跟随着她的眼光去看书桌。那上面躺着一份港报。
长江一带发生水灾。日本飞机轰炸滦东乡村。上海某工厂失火,焚毙女工数十人……
这些字陆续映入我的眼帘。
馨的眼光转到我的脸上。我们交换了一瞥恐怖的眼光。
我无意间把肘一动,就把花瓶撞到地上了。一个响声打破了这屋里的沉寂。玻璃花瓶碎成了几片。地上积了一摊水,玫瑰花凌乱地散落在水里。
我惭愧地,苦恼地,恐怖地拾起花。她走过来扫地。我把玫瑰花握在手里,怜惜地吻它,那香味刺进我的鼻里,却使我的心发呕了。
完结了!今晚上又完结了!一切的希望都给摧残了!
“你不要管它。你就放在那里,等我自己慢慢儿来收拾它,”她这样说。那忧郁的眼光却说了要我走开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的话。
我走了。心里却挂念着她。我走在街上,一切都变冷了。天空现了海水一般的深蓝色,在我的头上横着几大片黄色的云。
我忽然想到了几年前的屠杀。修告诉过我那时候在这些街上每隔五六步远就躺卧着一个残废的死尸,修自己在两次的危险里保全了性命。他说的决不是假话。
我仿佛看见许多鬼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我后面走,我就害怕起来,拼命跑着,跑进了热闹的街道,才渐渐地把自己的纷乱的心曲镇定了。
我回到家里,心里只有黑暗和疲倦。那本自由论还躺在书桌上。我甚至不敢看那个书名。在这个环境,自由这名词不就是一个反面的讥刺么?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着我和馨的恋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