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露了一个苦笑。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注意地看她的眼睛。那眼光变了,里面并没有爱情,只有一种深的苦恼。
我自己也被一种深的忧郁压住了。我不能够说出这是什么缘故。我想决不是因了那夫妇的吵闹。但是我不能不对自己说:——今晚上对于我一切都完结了。
在玫瑰花的香雾里我又嗅着了血的气味。
她的苦恼的眼光还在我的脸上盘旋。那眼光仿佛在说:——你去罢,现在用不着你了。
我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微笑。这微笑也是苦恼的。
我莫明其妙地到这里来,现在又莫明其妙地走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楼梯。街中很冷静,只有一两个车夫拖着人力车慢慢儿走着。浓墨汁的天空里嵌着稀少的星点。
我有些疑惑是在做梦。我又想:我如果把今晚上的事情告诉修或别的朋友,他们一定会责备我说谎。
二
吃过晚饭我正要去看馨,却在公园里遇见了她,她站在铁栏杆前面,看那小屋里面囚着的鹫,看见她。我心里非常快活。
鹫,那只生在印度灵鹫山的猛禽站在铁棍上面望着她叫。她把手一拍,它就飞起来,它的翅膀真大,把那间小屋差不多遮去了一半。但是铁栏杆栏住了它,它只得落在地上。马上它又跳上了铁棍,又飞起来,又落在地上。它的锋利的嘴,它的锋利的眼睛,它的锋利的脚爪这时候都失掉效用了。它又绝望似的叫起来,好像在悲惜它的失去了的自由。
“这小屋和灵鹫山比起来不知差了多远!这时候鹫的心理我倒很想知道,”馨掉头对我这样说,她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种深的苦恼。在我们的头上阳光渐渐地熄灭了。
“馨,”我温和地唤了她一声,去把她的右手轻轻捏在我的手里。她的手好柔软!
她把身子向我这边移动,紧紧靠在我的身上。眼睛依旧望着那只在小屋里扑翅膀的猛禽。
“馨,你不记得昨晚说的话?那一切都去远了。只有我在你的身边。……让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静地过一些时候罢。”
她的身子微微抖着。我很深切地感觉到,而且我的身子也开始颤动了。过了半晌她掉转身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罢。”
在树阴道中我们缓步走着,她紧偎着我,一只手挽着我的膀子。
满地是树影。好几对男女青年在我们的旁边走过去。有些学生迎面走来,投了些好奇的眼光在我们的脸上。
“文,你说得不错,让我们找一块安静的地方逃避一些时候罢,”她低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了“逃避”两个字。
“文,我需要暖热,这人间太冷了。我支持了三年,这三年不是很容易过去的呀!现在我怕,我怕我不能支持下去了。”她的这些话猛烈地震撼着我的心。那心开始痛了。
这时候我们走进了一条侧路,旁边有一条石凳是空着的。
“我们坐一会罢,”她说着就先坐下去,我也坐了。
“你用不着怕。我愿意帮助你。我一定帮助你支持下去。两颗心合在一起就可以和全世界宣战。我愿意把我的心,我的爱情完全献给你,”我热烈地说。我的声音里差不多要淌出眼泪来。我当时并不觉得我的话是怎样地夸大。
“我的过去生活里也充满了黑暗,但是从这时候起那一切都算完结了。你的眼睛就是我的明灯,它会把我的心照亮。我们两个就开始来建立我们的新生活罢。”爱情的幻象使我忘掉了一切。我的血快要燃烧起来。我恨不得把身子熔化了,熔化在她的爱情里,两个身子合在一起,铸成一个新的人。
“文,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爱情。我需要男性的热来温暖我的心。你以后不要离开我。”
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祈求似地对我说话。世界上似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了解她,她了解我。我们以后还说了许多话,许多使彼此的心因愉快而颤动的话。
于是我们两个离开了公园。依旧是她偎着我,一只手挽着我的膀子。
一辆汽车在我们的面前飞驰过去。这是一辆灰色的囚车,里面装了些武装的兵士。
一个阴影投在我的心上。没有一点疑惑,至少有一个人是被载去枪毙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恐怖地偷偷去看馨的脸。方才那上面还笼罩着喜悦的光辉,可是如今完全黯淡了。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