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说书好在哪里?在以民主、科学、自由为核心的现代文化体系中,它究竟具有哪些研究价值?
首先从思想价值方面看,它的大部分作品虽没有走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传统叙事文学的老路,但它的一些优秀作品已经超越了儒家功利主义的人生观,上升到一种看破生死、无亲无别的庄老境界。有一个经典小段叫《十不亲》就有这种“死生无常,万事皆休”的宗教意味。它从天和地说起,一直说到父母、儿女、男人、女人、弟兄、亲戚、赌博人,历数这种种“人生实相”的虚空后,得出的结论是,什么都没有意思,什么都不要恋栈。
陕北地处边陲,长期以来又深受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的影响,历史上饱受战乱和贫困之苦,反映在说书里就有一种对生命和历史无以名状的苍凉和悲哀;同时也有一种大悲痛之后的大释然。
当然,这样“高端”的东西在陕北说书里是不多见的。正如古来的诗人很多,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李杜”,写小说的成千上万,但传来传去只有四大名着是经典一样。在任何时代任何艺术门类里,成为一流的作品总是少而又少。这种结构正如金字塔,愈到顶端愈少,愈近塔基愈多。陕北说书也不例外。它的大部分作品还是没有跳出传统叙事文学的框子。爱情戏多半是公子落难,佳人相随,最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公案戏多半是坏人当道,好人蒙冤,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眼睛,等一个清官出来,坏人就会被绳之以法,好人的冤屈就会随之昭雪。这都是传统文学“大团圆”的路数。
还有一点很有意义,陕北说书里男人不调戏女人,都是女人调戏男人,尤其令现代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女子都还没有嫁过去,只是从小订了婚,连未婚夫见都没见,就忠贞得不行,遇到紧急情况都是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偷上,舍命相随。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这些作品都是男人写的,而且是读书的男人写的。再说详细点,就是“高考”落榜的男人写的。身为男人就已经很不幸了,再加上读书,大概就富不了,中不了举就更是没人看得起。实际情况大概是连老婆都讨不上。但在虚构世界里,越是穷愁潦倒,想得越美。这种叙事模式本身就是研究传统说唱文学的活化石。
从文学价值方面看,主要是它的夸张、类比、白描等手法的运用值得研究。
陕北说书里的“夸张”很多,往往很幽默,很搞笑,表现力极强。比如《温凉盏》里的女英雄张美容这样夸耀自己的武功:
我上天走过凌霄殿,下地走过鬼门洞。
大海里进过水晶宫,火神爷庙上点过灯。
诸如此类的“夸张”,往往是把一件事情的美丑、善恶、强弱、高下等推到极致,让人们从那种放大了的,甚至是变形了的状态一下就感知到这种事物的张力。这种夸张手段的大量运用,与说唱艺术这种特定的直接诉诸人们听觉的形式有关。在陕北,人们把欣赏说书叫“听书”,它和拿一个纸质文本案头阅读的最大不同在于,它不能反过来掉过去细细品味。声音艺术“稍纵即逝”的特点决定了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调动听众的感知和记忆,因而非极尽夸张之能事不可。
当然,用的最多的还是白描。这是由说唱艺术本身的特点决定的。它要让听众一听就明白,就不能用过于含蓄的、逻辑化的或带有心理分析的句子。它必须用最直接、最明快的语言使观众一下就明白艺人讲的是什么,白描就是最好的手段。在描写“唢呐班子”进村时,就完全是白描:
手里拍个镲镲腰里吊个鼓,嘴里头吹那么个嘀嘀咕。
吹得响来打得亮,九音八调都配上。
先是得胜回营将军令,又吹了个张生戏莺莺。
除了常见的夸张、类比、白描等手段的运用外,陕北说书的文学价值还表现在它高超的叙事技巧上。比如,传统的小说在转折或分头叙述时,常常说,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陕北说书则常用这样的段落转折:
有人说我们书匠嘴太快,一口两家表不过来。
师傅给我教下个好办法,这家安住说那家。
陕北说书有长有短,长的叫“本”,短的叫“段”.“本书”有三五天说完的,也有十天半月才能说完的。听长书的听众就像现在的人们看电视连续剧一样。遇农闲或天阴下雨,村民们就拿个小板凳挨家挨户地去听。这就存在一个内容上的衔接。因为艺人和听众都要吃饭、睡觉,不可能一口气讲完。传统的章回体小说用的套话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陕北说书是这样说的:
书有关口将有名,说在这里算完成。
要知后事该怎论,吃饱肚子再来听。
正因为陕北说书有如此多的过度、转折、省略、衔接的技巧,所以我说它是民间叙事文学研究的珍贵资料,同时也是民间说唱艺术的活化石。
从语言学的角度看,陕北说书是研究陕北方言的活字典。
因为陕北说书是一门地域性很强的艺术,主要面对的是陕北地区的听众,因而,白话方言是它的主要工具。文言词汇非常少。艺人们在演唱时不仅要用老百姓人人能听得懂的语言,而且尽可能地把所有的虚词和衬词都用上,以增加句子的鲜活性。陕北说书的语言之所以形象、生动、幽默,正在于它是用“活的语言”表达“活的情感”.因为好多方言词汇,有音无字,我不会写,所以没办法举例。即使写出来,外地人也未必能领略它的妙处。我只想说,普通话是中国汉语文字改革的方向,我没有意见,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汉语在“普通话”的过程中的确牺牲了许多方言的神韵和独特表现力。陕北话也不例外。比如陕北话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拿普通话的标准看,肯定是坏事。但这却为陕北说书的押韵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因为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所以普通话不能押的,陕北话可以押,而且压得非常宽。比如,in、ing、un、ong、en、eng通押,i、ie、ian、ei通押,就是两个显着的例子。再比如,陕北话有入声,这样,普通话念起来完全不合辙,用陕北话念却没有问题。这就是陕北说书走向全国的最大障碍。
总之,陕北说书是陕北文化的百科全书,值得人们从语言学、民俗学、传统叙事学、音韵学等多方面去研究它。它所携带的思想含量、历史信息、文学价值远远超过了陕北民歌。可惜因为它的知名度太低,又受方言的局限,很难引起更多的人关注。因而,在现代流行文化的冲击下,面临着失传的危险。尽管国家在2006年就将它列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实际上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起来关注我们的民间文化。因为民间文化是先民们生产生活最直接、最诚实的记录。目前迫切要做的是,赶紧组织人力进行抢救性整理。召集还在世的老艺人,把一些长篇书目用录音、录像、文字记载等形式保存下来,然后尽可能多地存入博物馆、档案馆、图书馆等一些国家文献保存的地方。有了这些资料,即使我们心浮气躁不想研究,也给后人留一些火种。其次是给在世的老艺人以补助,让这些人以培训、授徒的方式把一些心口相传的东西教给更多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