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深埋于3000多年前安阳殷墟的甲骨重见天日时,没人会想到这些被当做一味中药“龙骨”兜售的骨片,上面犹如天书般的字符竟然是开启神秘商朝的密码。
从清代光绪年间甲骨文第一个发现者、金石学家王懿荣开始,数代人甲骨文学者、大家开始了破解甲骨文世界求索之旅。随着越来越多甲骨文的破解成功,立国于3000年的殷商向世人徐徐展开了它的历史长卷。
16日,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以及法国的殷商史研究一线的20多位顶尖研究和破解高手,聚集在旅顺博物馆参加《旅顺博物馆所藏甲骨文》的首发仪式和学术研讨会。他们有在甲骨考释方面的卓然者,有甲骨缀合的顶尖高手,有研究殷商历史的集大成者。
记者也藉此一窥甲骨破解的面纱,走近殷商的远去世界……
宋镇豪: 破解甲骨新字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难
甲骨学研究过程中,将罗振玉(雪堂)、王国维(观堂)、郭沫若(鼎堂)、董作宾(彦堂)、胡厚宣五位研究特别精深的殿堂级大师称为“四堂一宣”.宋镇豪就是胡厚宣先生的弟子,他为甲骨学研究的传承与发展所作的贡献,可圈可点,他也是本次国家社会基金项目“旅顺博物馆殷墟甲骨文整理与研究”的主持人。
傅斯年曾用“好像发现一颗新的星球”来形容破解一个甲骨文新字的难度。由于甲骨的珍稀和脆弱,都是深藏在博物馆、研究所的恒温恒湿的大库中。许多研究甲骨的专家学者只能靠着录进行研究。由于技术问题,很多资料无法将甲骨文纤细的笔画清晰呈现。一笔模糊或没能呈现出来,就很有可能将研究者带入歧路。
宋镇豪激动地说,将这批罗振玉先生的珍藏甲骨编成着录出版,可以说是完成了甲骨研究几代人的心愿。甲骨文研究大家王国维先生曾提出过利用照片、拓本、摹本“三位一体”的方式进行甲骨文研究,但心愿未了便投湖自尽。本次“旅顺博物馆所藏甲骨文”项目一个重要成果就是首次将旅顺博物馆所藏全部2211片甲骨按“三位一体”集中发布。值得一提的,本次着录中还首次将甲骨侧边采用新方法进行了清晰呈现,可以说填补了甲骨文研究的空白。
宋镇豪说,甲骨侧面薄的地方只有1毫米,“过去我们提供的甲骨文照片只有正面和反面,由于技术问题,甲骨侧面的钻凿形态和文字没有受到重视,其实钻凿的厚度、深度以及里面纹理的变化可以提供贞人(占卜的人)用什么样的工具、挖的深度等更为详尽的信息,而且会对甲骨的缀合也能起到很好的帮助作用。”
本次“旅顺博物馆藏殷墟甲骨文的整理与研究”一个重大成果是将发现的34个新字、新字形全部考释出来。“甲骨中一个字可能有不同的字形,考释一个新字要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从形、音、意;二是结合上下文和新字所处的位置;三是根据甲骨的语法,判断新字的词性。”在宋镇豪看来,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加上多年的积累经验,破解新字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难。
宋镇豪也是研究商史的大家,他告诉记者,本次新字不仅大大丰富了甲骨文的字库,而且随着新字考释出来,澄清了一些历史疑问。“比如考释出来的新字里,记载着两种刑法,一种是割耳朵,一种是割鼻子,正好和《尚书》记载的‘五刑’中的两种吻合。像割耳朵的这种刑罚,清代学者孙诒让认为尚书文献记载是个误字,现在看来文献记载是对的。”
夏商统治者的田猎,并非纯为“淫逸康乐”,还有祭政和扩充肉类食品来源等方面的需要。田猎前,商王也都是要占卜。在旅博馆藏甲骨中有一块大龟甲,上面刻着300个字卜辞记载的就是王的“田猎”,上面有很多地名。“根据当时车行一天60里和步行30里,就可以推算出来田猎所到之处与王邑之间的距离。”
殷商的卜辞中,多有对气象的占卜。宋镇豪说,本次还在发现了从5月到11月历时超过200天的与历法有关的卜辞,这对考察商朝的天文历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研究数据。
此外,这次研究还发现了一些人名。“殷商人起名字和我们现在是不同的,他们有的是根据出生的时日,比如上甲微、武丁,有的是根据氏族的名字加一点自己个性化的东西,所以这类人名随着人的死亡往往会在甲骨文中消失。”
“我们现在就非常想知道商人的思想、观念,生活的场景,文化扩展的路径……”虽然随着甲骨学研究的深入,殷商从最初的大致轮廓到现在的日渐清晰,但宋镇豪坦承,我们无法真正回到古人的世界,只能体味远去世界传递而出的历史文化韵味。
蔡哲茂: 研究甲骨只有一条路老老实实走
蔡哲茂是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前后考释破解了二三十个甲骨文字,这是一笔令他自豪的成果,毕竟有些学者终其一生都没能考释出一个字。
对有的“民间科学家”号称能破解出两三千字,蔡哲茂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破解过程不是猜谜,看着像什么就往什么上靠。考释,只有一条路老老实实地走。罗振玉曾提出一个破解的倒推方法:从许慎的说文解字开始,再到西周的金文,最后推到甲骨文。战国时期简帛的发现也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研究甲骨文的人要通训诂学、声韵学、文字学、金文等。”
蔡哲茂的老师金祥恒是研究甲骨大家董作宾的嫡传弟子。蔡哲茂说,与甲骨文研究的前辈相比,他们的研究在一步步深入。比如,伊尹是辅佐商王成汤立国的历史名相。他曾经在夏卧底多年,收集到很多“情报”,而他很多信息来源竟由夏最后一代王“桀”的宠妃“妹喜”提供。
甲骨文中“妹喜”的妹字就是蔡哲茂考释出来的。“在夏商,女人名字姓放在后面,妹喜就是姓喜名妹。”蔡哲茂考释认为,夏灭亡后,伊尹和妹喜成婚,后代形成“黄族”大族,后来卜辞中多次出现的“黄多子”就是指伊尹的后代。
有意思的是考释甲骨文也能找到现代称谓的源头。在甲骨文中有一个“两手抓一只乌龟”的字形,在所见卜辞中,伊尹的“伊”后面就跟着这个字。经过蔡哲茂考释,这个字就是“舅”.在上古音里,龟和舅都属于群母幽部。“在古代,结婚的男女双方称彼此的父母为舅姑,后来,女方的哥哥也被称为‘舅',这也是后来’舅哥‘的由来”.蔡哲茂也由此考释出,伊尹应该是将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嫁给了成汤。
一个新字的考释还可以窥见殷商当时的俗尚。蔡哲茂用他前两年破解的甲骨文“隐”举例说,在殷商男性奴隶被称为“臣”,女性奴隶称为“妾”,他们不仅承担当时殷商的苦活累活,还要在商人的各类祭政中充当人牲,这种血腥的死亡让奴隶时有逃亡,当时还有专门抓逃跑奴隶的人。“卜辞里就有问:逃跑的臣、妾能不能抓回来;抓回来的奴隶要被锯掉腿,被锯掉腿的奴隶能不能活。”
刘钊: 甲骨文研究日趋精密化
甲骨文研究中有“南裘北李”说法,南就是指复旦大学的裘锡圭先生,可谓是破解高手中的高手,精通古文字、考古、历史的裘先生一生破解了上百个甲骨文字,准确率很高,经后来考古、金文新发现互证,往往证明裘锡圭的考释是对的。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刘钊受裘锡圭指点很多。
刘钊告诉记者,现在甲骨文的研究和裘先生那些老一辈的甲骨文研究者相比,现在的甲骨研究日趋精密化,对甲骨材料本身的研究比以前也有着长足的发展。“以前的研究基本是粗犷式的,加上传播有限,每个研究者只能看见自己能收集到的资料。现在,各种着录信息、流传情况、以前的各种考释意见都会被完整整理出来,形成一个非常完整的信息包,而这些对甲骨的考释会起到一个关键的作用。”
虽然甲骨文已经是一个较为严密的文字系统,但也保留着原始的孑遗和痕迹。“比如说,甲骨文的一个字在不同的类组里常常会有不同的写法,以前会认为是不同的字。在不同的类组里,表示一个词也会不一样。其中一个原因是不同贞人在刻写时,有时多一笔有时少一笔,同时也说明甲骨的语言文字处于变化的过程中。”刘钊说。
我们都玩过拼图游戏,缀合就是将破碎的甲骨拼合出原来完整的样态,这也是甲骨文研究领域的一项必修的“武功”.刘钊说,学界曾经利用计算机进行缀合,但因为情况太过复杂,效果并不理想。不过刘钊认为,这仍然是未来的方向。“过去一块甲骨片只拍正面,后来研究者意识到反面也有研究的价值。现在,给甲骨拍照时,出现了拍十个面的细致程度,正反两面,每一个面连四个甲骨的边缘都要拍到,为研究者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刘钊说,商代有很多文体,甲骨文只是占卜和祭祀用的一种文体,是记事刻辞,但是透露出的一些细节仍然可以反映出当时的环境、气候等。比如,卜辞中出现有“象”、商王会每天进行田猎,田猎上来的飞禽走兽都有,这说明当时的殷商所在的环境一定是植被茂盛、气候温热。
甲骨学在国际上是一门显学,日本、俄罗斯、美国、法国都有学者研究,但海外近年来的研究也呈现衰落,接班人处于青黄不接,这样反映出甲骨文研究的“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