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折磨了我许多年,使我感到震惊和畏惧的,不是“咚咚”的锤击声,而是那头牛的无声。我从未见过任何包容生命的骨骼可以这样坚韧持久的对抗死亡。
有个牧羊的孩子曾告诉我,羊这动物通人性,晓得人什么时候要杀它。人在一旁磨刀,羊见了便浑身发抖;人提刀向羊走去,羊会双腿下跪,流着泪,一下一下点头哀求。听这番话时我也是个孩子,直听得眼泪汪汪。我的缺点和优点就是心肠软。我本来应该信佛的。却又没有。
我没见过人杀羊,但我见过人宰牛。那场景触目惊心,只见过一次,我记了一辈子。
1970年在沙角艇中队,有天早晨我目睹了三个陆地兵怎样宰一头水牛,说是宰,其实是打死。这三个兵,一个唤作小老广,长得精瘦,却很有些暗劲儿,掰腕子没人能赢他;另一个一身蛮肉,孔武有力,是条河北汉子,平日打篮球喜欢撞人,被我们收拾过;还有一个新兵,不认识。三个人都是炊事班的。
当时我们全艇人坐在码头上天天读,就见他们牵着牛朝附近山洼的篮球场上走去,河北汉子扛一把开山用的重磅大锤,那牛膘肥体壮。隔着一段距离,还跟着个当地老乡,像无事闲逛一样。起先大家也没在意,聚精会神地读书,只我一人思想开小差,用眼斜瞟着他们。
三个人把牛绳拴在篮球架子上,一声不吭地蹲下抽烟,那个老乡也远远地蹲下,托着腮帮子。一会儿,小老广直起身接过大锤,在牛的额前比比划划,我觉得这个动作很奇怪,伸长了脖子瞧。突然,小老广后退两步,将大锤抡圆了,“咚”地一下击中牛头。
我完全没回过神来,不曾意识到这是一次宰牛活动的开始,那一瞬甚至以为小老广他们在恶作剧。“咚”地一下,声音沉闷且响,像砸在实心的石头上,又被石壁反弹,撞得我脑门发麻。那牛却四腿直立,纹丝不动,只仿佛被什么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学习的人全都侧目。
小老广接着又砸了第二下,“咚”!大家跳了起来。艇长很激动地大叫:“住手!你们想干什么?”于是我们齐声怒吼:“浑蛋!”
三个人便很歉意地解释,没办法,因为有第三世界的朋友要来,奉命杀牛款待。他们谁都不知该怎样下手,就采取了这种笨招儿。没办法,没办法,对不起。
艇长搞清了原因,就转身向我们喊:“继续学习!天天读雷打不动,锤打就能动吗?”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锤击声。小老广累了,换上河北汉子,继而又换上新兵,新兵脱光了上衣,竟也是一身好肉。三个人大汗如雨。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锤击声残忍地重复着,又猛又狠,听得出操作者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那是我听得最真切的一种致命的声音,毫无表情地朝生命撞击,每一记都像提起我的心脏,再重重地夯击下去。那头牛简直不可思议,从第一锤落下,它就似乎被钉在了原地,如一尊雕塑。它本可以发怒,用漂亮的双角顶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它不!它唯以那种无所谓的姿态抵御,每次迎击都显示出惊人的骄傲。我从未见过任何包容生命的骨骼可以这样坚韧持久地对抗死亡。我看见铁锤击中牛头迸出了火星,弄不清是否自己已被这声音震得眼冒金花。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声音发生了变化,渐渐地变空,似敲一只木桶,又变得像和尚在敲木鱼,再往后变得很轻,像用细棍很小心地敲一层薄薄的硬壳,声音发劈,隐约可闻生命正在逸出,丝丝作响。小老广他们没力气了,也许是害怕了,动作迟缓软弱,终于停下。他们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牛的眼睛圆瞪着,直直地盯着他们。
这时那个远远蹲着的老乡忽然站起来,跑上前去,举起双拳照牛头一擂,那牛轰然倒地,像一座小山坍塌。小老广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浑身像散了架。老乡捂着脸,嚎啕大哭,这头牛是从他们公社买来的。他是饲养员。
这是我所看见的最壮烈的一次动物死亡,顽强、高贵。我发现折磨了我许多年,使我感到震惊和畏惧的,不是“咚咚”的锤击声,而是那头牛的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