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我第一次到香港,也是我第一次“出境”,照例置办行装,第一次做了一套正儿八经的西装。我托一位在上海有名服装厂工作的亲戚帮我选料制作。那是一套深蓝色细红条的薄呢西装,果然非常精致,穿在身上,焕然一新,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母亲看见了,喟叹说:“你父亲以前倒是一直穿西装的。没想到几十年不‘行’(沪语,时兴之意)了,现在你倒又穿起西装打领带了,这世道真是变了。”
我穿了这套西装在香港参加各种活动。从那时拍摄的照片看,果真是神采奕奕,气度不凡。有一次,在世贸中心参加一个宴会,席上多数是当地的太太小姐,谈的当然是些生活琐事。忽然议论起我来。有一位美国领事的华人太太说:“你是大陆来的,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这衣服也是香港做的。”那时,他们没有想到大陆的服装师可以裁剪制作出这么出色的服装来。
但是,到了另一个晚上,却出现了异样情况。那是港督在富丽华酒店宴请香港中文大学本届荣誉博士学位获得者。参加者都是当地社会文化名流。笔者叨陪末座,躬逢其盛。忽然,我发现济济一堂中,唯有四个人的衣着与众不同,非常触目。这就是巴金老人穿了套藏青色西装,他的公子李小棠穿的是浅色花呢西装,他的女公子李小林则是一身花色连衣裙,我还是那套颇为自得的西装。环顾左右,宾客们个个穿了黑色的夜礼服。男士们系着黑色蝴蝶领结,黑缎镶边的衣领,黑缎宽带的护胸:女士们则是曳地的袍裙。这时,我才恍悟这是英国绅士们的正式礼服,我们穿的不过是便服而已。那次的中心人物明显的是有国际声望的巴金老人,没有人在注意计较我们的服饰不合礼仪“规矩”,倒是纷纷趋前向巴老问候致意,请求巴老签名留念,络绎不绝,直到宴会正式开始,巴老坐在港督尤德旁边,成了那晚首席贵宾。
那次在港,我们住在中文大学宾馆,是一座别墅式的小楼,楼上是几间卧室,楼下是客厅、餐厅。每当客人散尽,我就随意起来,将衬衫袖子翻卷到肘上,赤着脚跑上跑下,惹得李小林叫了起来:陈丹晨,不可以这样的。小林已经出国多次,熟悉外面的风俗礼节。她的提醒也吓得我藏在自己房间里不敢出来。
过了几年,我应邀到美国作学术访问,第一站是到爱荷华大学。聂华苓派一位留学生将我接到“爱荷华之家”住下。那位学生说,聂先生今晚请客。凡有新到客人,她都要举行一个Party(聚会)。我想,那当然应该穿戴整齐些。但是那位学生见我换穿西装,就说:不必的,这个party是很随意的。但我既已换上了,也就不想再脱换,只是免了系领带。
到了聂府,见到聂华苓和她先生保尔·安格尔,还有汪曾祺、蒋勋、黄凡、陈怡真、李昂等作家。台湾作家都穿着休闲服装,有穿运动衫裤,有穿牛仔裤的,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深色的西装,就显得特别了。果然,黄凡就说了:“你怎么穿得那么规矩,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外面来的观光客,强盗小偷就最爱打劫这样对象,因为知道观光客人生地不熟,钱袋里总装着现金。你看我这副打扮他们就不会注意我。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你们的李子云在芝加哥就被人打劫了。他那一番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原来在美国穿西装都不是随意的。从此,我在美国和加拿大两个月的旅行生活中,总是穿着一件布茄克衫。有一次与董鼎山兄说起这个故事,他说:”也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在纽约大街上走,已经看不出是外来观光客了。“
因为他们的开导,我也注意观察美国街上行人、地铁乘客们的衣着。那些上班族中的白领阶层男男女女都是衣冠楚楚,套装领带一丝不苟的。但是,业余时间就很随意了,好像很少有穿同样款式颜色的人群。除非是某种行业特别规定的制服。
但是爱荷华那次的经历后来又曾重演过一次。那是前几年在香港,我的一位老朋友在新界买了一幢别墅。圣诞节时,他在家举行聚会,邀请一二十位亲友相聚,我也在被邀之列。尽管我已有过以往的经验,但想时值大的节日,大概还是比较正规的。所以又穿了一套深色西装领带前去赴会。到了那里,主人见我这副打扮就微笑地抚着我的肩膀不无歉意地说:你穿得这么整齐,其实是很随意的。我看室内正在闲谈饮酒吃开心果的客人,有穿羊毛衫的,有敞着领子的……我坐在那里又成了一个例外。
穿衣的风气真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