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中,林斤澜和沈从文接触很频繁,为此几乎使自己在政治上陷入危险的境地。
在林斤澜的家里,留有沈从文的一幅字,内容是刘桢的诗。刘桢是建安七子之一,和曹丕至交。一天曹丕设宴招待众士,曹丕命甄氏出堂与大家见面。刘桢愤然,一因曹丕夺袁熙之妻甄氏,二因甄氏有夫再嫁不忠不贞。独有刘桢立而不跪
,且满面讥意。曹丕见状勃然大怒,欲问刘桢死罪,由于众人求情和曹操干预,才免于一死。
这首诗是这样的: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沈从文这幅字不标年月,林斤澜说是六十年代。这个并不重要,我想到的是,沈从文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内容给林斤澜呢?
林斤澜说,建国后,沈从文的处境就非常艰难。当年鲁迅就不喜欢沈从文,但鲁迅毕竟是鲁迅,终年时改变了,和美国作家斯诺谈话,点名几个优秀作家时,提到沈从文。茅盾对沈从文的偏见,是文学观念向左。对沈从文伤害最大的,是郭沫若。郭沫若对沈从文有个人恩怨,他1948年在香港发表《斥反动文艺》(这个题目就非常“有色”),专打沈从文。对沈从文近十年背离左翼的新账老账一起算,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是中国继鲁迅之后的“伟大旗手”!沈从文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当了讲解员。但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历史博物馆有很多办公室,别人都有,就是不给沈从文!沈从文有一段话,就是写他当时的情形:孤独、伤感和无望: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阂,理解之无可望……
有件事很有意思。五十年代中,沈从文被通知参加接待市里一位领导同志。他早就去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领导同志等来了,原来是副市长吴晗。沈从文见了就躲开了,事后领导追问,他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对待我。”他解释说,因为吴晗是他的学生。对这件事,他的姨子张允和是这样解释的:“当时三妹兆和是蛮疯的女孩子,活泼,爱运动,在学校运动会上老拿第一。很多人追我们的三妹,沈从文的情书最多,吴晗也写过一些。”从这件事来看,当时的沈从文又非常非常自卑。
林斤澜说,建国之后几十年,台上的巴金一直和沈从文通信,一旦进京便访问他。台下的朱光潜一直看好他。除此之外,文艺界著名人士大多对他不好。旧日朋友隔绝联系,沈从文伤感地说:“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找找我。”林斤澜说:“同是沦落人,萧乾对沈从文也有一句难听的话:‘他卖乡下人。’萧乾是针对沈从文的自称乡下人说的。沈从文那里也不是找不到一句刻薄话的,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聪明过人。’”
林斤澜和丁玲的丈夫陈明关系不错。我在林斤澜家里见到一本丁玲题签送给林斤澜的书。林斤澜认为丁玲还算一个比较正直的人。可提到丁玲对沈从文的态度,林斤澜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是丁玲的污点。
建国后的文艺界,年复一年,常常去看望沈从文的,可能就是汪曾祺和林斤澜了。
林斤渊在《微笑的失落》一文,谈到结识沈从文的情景:
我认识沈先生是在解放后的北京,他已经不能教授,不能写作,打发在历史博物馆里。他的学生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工作,我们同事。有回曾祺带我到天安门后边的午门楼上,看几件出土文物,也是借此引见沈先生。那是建国初年,大家都工作忙——开不完的会,大家都工作忙——改造不完的思想。倒是有春游秋游,但没有现在的旅游观念。午门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出,城墙、台阶、箭垛都还坑坑洼洼,城墙楼上红漆脱落,白木乌黑,沈先生当年已年过半百,在这里面坐着,旧窗旧桌旧藤椅。看见我们进来,招呼的声音细小,听不真。可是的确微笑……
他站起来,自己带我们去看出土文物。我们连声说不必,随便哪位青年指点一下就行了。他只是微笑,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只是微笑着往外走。曾祺不放心那坑坑洼洼,一路指点、提醒、警告,沈先生只是微笑。
走到一些贴在册页上的破绢烂缟面前,沈先生解说着,解说中断,眼光下沉,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定格……这些东西都是他亲眼看过多少遍,亲手挑选出来的,难道又有新发现了?……
这天告别时候,曾祺大声,满屋子都听得见,口气倒像是交代几件事:注意休息,有的会可以不开。有的事让别人去做等等。
沈先生只是微笑,也说句把什么,还是细小不知所云。
这一次,主客三人没有一句提到文学,提到小说,提到写作。成心不成心,反正是回避了。
林斤澜说,其实沈从文是见过面的。文艺界搞统战,有时叫做撒大网的活动,也网罗到沈从文。沈从文大概是寂寞,过来了,脚步都不出声地走来,微笑着。见到老熟人也不笑得大点,不多说几句。见到陌生的年轻人,也不笑得小点,说两句什么。南方口音,细微,以为别人没必要认真听,或者以为别人是不会认真听的。
林斤澜说,沈从文爱坐在不前不后又靠边的位置。摸出小本和水笔,记下点什么。水笔直竖,是拿毛笔的手势。近视眼镜厚重,所以左手把小本托到胸前,才好写字。样子非常认真。像他这样的大作家,除非听政治家的重要报告,一般是不记的。
林斤澜纳闷:“沈先生为什么记?记下来做什么用?”
后来林斤澜知道,沈从文被迫在历史博物馆,多寂寞啊,多凄惨啊。自己说“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他走到文艺界里来,可能心里暖和。他的心中,还藏着写作一念,这是极好理解的事。他仍然关心文坛,1951年就说:“文坛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高手都呆住了。”1959年写给他亲戚的一封信,说到:“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写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林斤澜在《沈先生的寂寞》一文中,写了亲见的一件事。那是1961年,有了个“小阳春”的政治气候,这个气候的出现,可能是反右太惨了,才给知识分子“怀柔”一下。在北京新侨饭店,开了一个五百来人的“文艺座谈会”,接连几天。林斤澜写道:“开幕式上竟说,全国的精华,差不多全在这里了吧。我那时年轻,环顾左右,也知道不都是精华。也知道确有精华,离这里远着呢。
有一天,周扬来参加文学组的小会。老前辈陈翔鹤徐徐说道:“沈从文想写小说,听说打算写一个革命家庭,是长篇,可不可以安排……”周扬“立即收起笑容,一沉,一绷,静默几秒钟——这几秒钟很长,仿佛有一个沉重的生锈的大针,走动一下先嗤嗤作响,再‘咚’的一声。沉吟道:我们给安排时间,创作假,几年?十年,够不够……”
不久,中国作协办公室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意思是沈从文6月25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但是,作协6月23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写出来。
三十年唯一一次最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沈从文写革命题材的小说,本就滑稽,在那个年代真能写出一本长篇杰作来,那真是怪事了。
林斤澜说,从午门见面以后,他和沈从文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他还说,他和汪曾祺一直给沈从文拜年,几十年中接触非常频繁。一是喜爱沈从文的小说,二是和汪曾祺是至交,汪是沈的关门弟子,谁都知道。邓友梅《漫忆汪曾祺》中说:“我和曾祺、斤澜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还提醒:‘交朋友要谨慎,不要受小资产阶级意识的影响!’”这话透出的信息,就是林斤澜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灵的向导。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灵的向导,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合时宜啊。
林斤澜和汪曾祺见沈从文过于冷落、过于寂寞,有时就拉先生过来参加北京市文联的一些活动,沈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有回是个小会,是下乡下厂的青年作家汇报汇报,大家讨论讨论。主持人在结束时让一让,礼节性地请沈从文发言,不想沈从文真的发言了。林斤澜在《微笑的失落》中说:“他说: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
。现在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从前我也不会写小说,只是写写回忆(微笑)。”“今天,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写小说(微笑),我不懂下乡几个月,下厂几个月,怎么就会写出小说来(微笑)。我不懂,怎么好搜集小说材料,搜集了来又怎么好写作小说,我不是谦虚,我真不懂……(微笑淡化了,忧愁上了眉头)”
“会上的青年交换了眼色。那意思是:瞧,老古董……”
“沈先生激动起来:从前我写点东西,只是把回忆里没有忘记掉的,忘记不了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写了出来……(眉头起皱,厚重的眼镜片后边,眼睛圆睁,眼圈竟是微红)”
“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失落)。我不懂写小说了(微笑失落)。”
林斤澜说,实际上沈从文是反话,但他的身份又不能明明白白说反话,但,听者是能听出他对当时文坛情形的怀疑的。
林斤澜说:“也就在这些时候,沈从文对我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句话和当时的文学观可不一样,这是他掏心的一句话,就是文化是写人的,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写人性、人情、人生、人世、人道……”
有一回,林斤澜对沈从文说起,自己年轻时读先生的小说《灯》着了迷。以为结构层层似剥笋,剥出一个老兵的最后的梦,和一对年轻人新生的罗曼史。不料沈从文呵呵笑着,高高兴兴,高兴地快要叫起来:“那是备课示范。表示小说还有这么种写法。那是写着好玩的。”先生当时的神情,好像回忆中学时代的调皮,快乐里闪着狡猾,乡下人的天真。林斤澜转身问张兆和这篇小说,她竟说:“里嗦。”
林斤澜家中有本书,叫《从文小说习作选》。绿皮硬面,《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1936年出版。扉页上毛笔“章草”题着:“兆和存此书廿五年五月十四”。这是建国初,林斤澜在北京东安市场有个卖旧书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后来林斤澜向沈从文张兆和问起怎么回事,两位回忆说,抗日战争发生,他们离京奔赴后方。临走把几大箱书寄存在某某某家里,八年后回来,书箱不知何时叫人撬开,把书偷出去卖了。
这本书有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就是成本书上有沈从文用毛笔铅笔所做的修改。这对林斤澜非常有意义。林斤澜第一崇拜的鲁迅说道“必须知道了‘不应该怎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怎么写的’的。”从哪里去学“不应该怎么写”呢?最好是揣摩作家的手稿,那“苦心删改的痕迹”。《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每篇都有修改。
林斤澜说:“我应当原书奉还,但又想多看看那修改部分。两位前辈一口叫我留着。”
林斤澜喜爱沈从文,使他差点在政治上陷入危险的境地。北京市文联秘书长田家,号称“评论家”,原和沈从文有同乡之谊,曾是沈家座上客。此人拔刀,对林斤澜挥杀过来。一是为了扩大反右“战果”,好往上爬,二是林斤澜在创作
上不听他的指挥,向沈从文靠近。1957年成立“林斤澜专案组”,杜印是组长,可是苦于“没有材料”,林斤澜侥幸逃脱。1958年3月,“反右”还在补课,“反右倾”将要开始,田家在《北京文学》上发表11500字的长篇评论:《林斤澜小说的艺术倾向》。
文章追踪“倾向”,追到了沈从文那里。
田家举例林斤澜的《台湾姑娘》。小说中女主人公因“二·二八”起义,死在狱中:
七天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头靠在木头栅栏上,闭着眼睛。值班看守来回走了几趟,见她一动也不动。叫了一声,也没有答应。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经凉了。好像一个闺女坐在窗口,看着街上黄昏了,黑糊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闺女闭上眼晴,梦见太阳初升,万物苏醒。
田家批评道:“这种抒情式的描写,在作者自己,也许感到很有韵味。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反现实的有害的倾向……”“木栅是统治阶级所树立的牢笼,而姑娘是革命者,是被树立木栅的阶级所压迫的人,她的死也是被关在木栅里而同时又无力摧毁木栅所造成的。因此两者的象征应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关系,正确的描写,应当符合这种特性的。”
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批评只是好笑。但在当时,在“反右”补课的时候,对被批评的人来说,不啻惊天霹雳。林斤澜哆嗦了一段时日。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沈从文这样冷落、这样倒霉?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作家一旦和沈从文接近就是“小资产阶级”?一旦文风和沈从文接近就是“自然主义”、就不是“无产阶级的‘人生哲学’”?
沈从文能答得出这些问题吗?林斤澜说沈从文当然能答得出。他的脑袋一直清楚着。包括后来到美国怎么答记者,包括怎么看待胡耀邦给他副部长生活待遇。但他后半生的苦楚实在太大太大。林斤澜说:“大约去世三年前,一位女记者问起先生‘文革’时的情形。先生说:‘我在文革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去世那一年,林斤澜和汪曾祺常去看望,沈从文木然,看电视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忽然冒出一句话: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听了这句话,林斤澜倒吸一口气。
2003年底,在温州均瑶宾馆1101号,我把这些问题交给林斤澜,问他你怎么答。林斤澜大声说:
“工具论!工具论!”
我问:“工具论是什么意思呢?”
林斤澜激动地站了起来,指头往很远的地方一指:
“这是从苏联那里来的,布尔什维克,斯大林,要求每个人都是‘螺丝钉’,都是工具。是工具你就不能有主观意志。作家更是如此。你要听话,你要配合政治,你要配合各种方式的运动,你还要有时刻牺牲自己的准备……而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他的学生汪曾祺复出后,走笔生命健康,生活快乐,人性人道,师徒一脉相承……你看你看,人性人道,这怎么是‘螺丝钉’呢?这怎么是驯服的工具呢?怎么好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呢?这就矛盾了,而且是非常厉害的矛盾,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矛盾!”
“用郭沫若的话说就是‘反动’。”我接嘴道。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斤澜说。
林斤澜说,就是“四人帮”倒台后,也要配合。揭露极“左”,“伤痕文学”吃香了;要改革了,《乔厂长上任记》出来了;要注意改革的复杂性,《围墙》便是短篇小说奖的头篇。
1988年11月5日,沈从文去世。林斤澜和汪曾祺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没有政府要员,没有文艺官员。每人挑选一支白色的或紫色的鲜花献在先生的身旁。先生生前喜欢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在舒缓地回响,张兆和先生出奇地冷静。一位亲属抑制不住低声哭泣,张兆和说:“别哭,他是不喜欢人哭。”是的,这是一位有品格的、有个性的伟人!这令林斤澜想起吴组缃和陈翔鹤共同的一句话:“从文这个人骨子里很硬,他不想做的事,你叫他试试看!”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