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好。糟糕的印象一是源自她的个性,另一个与社会环境大有关系。贾宝玉的寡嫂李纨说:“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红楼梦》第45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北京第2版)这些话与冷子兴所说的“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虽有小异却属大同,都指向了凤姐的个性。但王熙凤之为王熙凤,并非全由天生的个性造成,她毒辣的行为,与环境赋予她的权力有因果关系。
《红楼梦》中写了好几个案子,其中有几件与王熙凤有关。比如十五、十六回的张金哥案,又比如六十八、六十九回的都察院一案。实际而言,这两个案子都是王熙凤一手操纵的。
王熙凤给秦可卿送葬,来到水月庵。水月庵老尼净虚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净虚所说之事便是张金哥的婚姻案。长安县张财主的女儿张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偏又看上,要娶这女儿。张财主觉得女儿嫁给李衙内更合算,要退长安守备的亲,而长安守备不肯。
于是,素知“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的净虚认为,解决办法很简单,只要贾府打发一封书信去,长安节度使云光出面,长安守备只得收回聘礼。王熙凤拿腔作调,答应了,索要了3000银子。那张家的女儿张金哥,闻听父母退了前夫,便一条麻绳悄悄地自缢了。那守备之子也是个极多情的,闻得张金哥自缢,遂也投河而死。
《红楼梦》第十六回写道:“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王熙凤之毒之恶,自然有性格铸成的一面,社会无意或故意提供的发挥空间也有烈火烹油的功效。
都察院一案,不必多说,把王熙凤刻毒阴损,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心机展露毕尽。《红楼梦》六十七回云,王熙凤听说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一方面千方百计骗尤二姐入贾府,另一方面让手下的仆人,唆使尤二姐原夫张华把这个案子告到都察院去。陷入王熙凤掌握之中的尤二姐被迫自尽。此案王熙凤花了三百两银子贿赂都察院,也给张华二十两,最后王熙凤从尤氏那里敲诈回来五百两,还赚了将近二百两。
王熙凤如此恶毒,即使她再精明,再有能力,如果没有侍靠也不行。都察院收取了她的贿银,又与她的叔父王子腾交好,做起手脚来王熙凤自然得心应手。不仅如此,清代官员贪污受贿,几成日常之课,从上到下找借口,找机会捞钱。周太监张口就借一千两银子,贾琏答应得略微慢了点,就老大不高兴了。所谓“借”,其实就是索要。朝廷里的人、上层人物都如此贪婪,从小到大,看惯了官场贪婪倾轧的王熙凤,自然难与良善结缘。
况且,王熙凤是个十足的凡人。《红楼梦》第五回判词说:“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第四十三回薛宝钗评论凤姐:“世上的话,到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世俗取笑。”凡人,就是介于魔鬼与天使之间的人物,有兽性也有人性,达到良善极致时,或许还显露一星半点神性。
总之,凡人与圣人不同,要求王熙凤自律不现实,要求她不作威作福,要求她不倚权仗势也不现实,因为她是一个凡人,孜孜矻矻追求权力和金钱。不仅不现实而且可笑,王熙凤不做损人的事,仆人们就“阿弥陀佛”了,哪敢奢望她“专门利人”呢?
在茯苓霜事件中,为让丫头们承认罪错,王熙凤主张“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这声口,体现了专制体制下凡人掌权后的共同思想,中国皇朝史上一些无所谓的案件就是王熙凤理论扩大造成的。凡人是需要外在约束的,否则容易失去人性,只剩下兽性。
王熙凤如此,朝廷大臣如此,皇帝也如此。就拿文字之祸来说,一些案件,皇帝原来未必有大搞的意图,有些臣子出于私利,尽力挑拨帝王,于是皇朝文字狱轰轰烈烈起来。都说皇帝是神,是天子,其实他是人,是凡人,需要约束。大臣也是凡人。
然而贾母一般人对王熙凤怎样看待呢?林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自黛玉进府一直没有笑容的贾母,此时面露笑意。甲戌本脂砚斋侧批道:“阿凤一至,贾母方笑。”又批曰:“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
就王熙凤而言,相貌、才干、言语均为佼佼者,但这不能作为宽纵的理由,王熙凤敢夸口说:“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还不是有贾母一干人做靠山?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论述王熙凤曰:贾府那么多人,“贾母是她掌权为恶的靠山,王夫人昏庸可以由她愚弄,邢夫人吝啬不过使她蔑视,李纨不问现实,探春有才而无权,尤氏庸懦而无行,贾政是个衣冠整齐故作尊严的木偶,宝玉反对现状而无法处理现状。至于贾珍、贾琏、贾蓉、贾芹、贾芸那些荒唐而低能的‘爷们’,或加以羁縻,或收为鹰犬,哪放在她眼里。”
这些话全面说出了王熙凤在贾府的环境,也是她有恃无恐的背景。若没有这个大背景,王熙凤的辣和毒,便没了施展的空间。不论王熙凤还是什么别的凤,如果没有约束,谁都可能成为兽性十足的人;如果没有约束,教养等等会非常苍白。有效的约束能使凡人成为圣人,放任自流,天使也会变成魔鬼。
在贾府,礼数极多,约束个人的社会行为却比较简单:等级,靠那种祖先留传下来的规矩约束男男女女的行为。实际说来,这种约束是十分松散的,对一些权势人物全不顶事。柳湘莲对贾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柳湘莲恐怕是碍于贾宝玉情面才只说“东府”,实际上荣国府和宁国府相比,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整个贾府全都如此。
在王熙凤那里,等级高过她的,只有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有限几个人,可他们哪个舍得约束她,哪个肯于约束她,哪个乐意约束她?王熙凤在贾府,实际处于无法无天的地位。约束等于零了,祖宗传下来的条文就成为具文了,在不敢或不想更动祖宗之法的情况下,在不屑于思考新模式的情景中,王熙凤会更得寸进尺,最终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