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投降后,难民群体蜂拥还乡,一度繁华的小城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文坛也骤然间一片萧索。李麦宁忍受不了这种寂寞,在新婚妻子张灵珠和一些友人的支持下,创办了《离骚》杂志。一九四六年创刊,一九四八年停刊,共出十二期。收入《诗文史料汇辑》的同时代人黄炜回忆文章说:“《离骚》出版后,给山城一大批爱好文学的青年开辟了新园地,许多从未发表过的‘处女作’纷纷投向《离骚》,每期出版后青年学生争相传阅。……《离骚》杂志对贵阳文艺活动,起了促进作用。”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一九四八年八月,《离骚》第六、七期合刊居然刊出欢呼解放在望的诗:“跟着闪电,我将要来了,/跟着暴风雨,我将要来了,/跟着人民的灾难,/我宣告,我将要来了。/像一阵狂风,/像一阵雷雨,/带着那强劲的队伍,/我宣告,我将要来了。”(吴昉《宣告》)。《离骚》受到广泛的赞誉,一介寒士的创办者却为它吃尽苦头。首先是经费艰难,不仅自己罄其所有,连妻子的首饰都卖了,直至山穷水尽才被迫停刊。此外更有政治上的压力。有一期因刊出一篇揭露某医院院长贪污劣迹的文章而被全部没收,他还被警察局传讯。一次以杂志社名义筹办的纪念屈原音乐诗歌晚会被勒令取消。他参加创办的贵州文协也被明令取缔。
解放伊始,他在街上见到军管会对旧职人员进行登记的告示,前去登记。《离骚》杂志创办人和文通书局校勘人员的经历,引起相关负责人刘子毅的注意,约他面谈后说:正在筹建省出版社,需要他这样的专业人员,大约两三个月后开始进人,让他回去等候通知。他本职工作是教书,随即参加了“中学教师训练班”学习,结束后分派到惠水民族中学任教。刘子毅听此情况说:既已去了,就教一个学期吧,放了假我来办调动手续。但不等学期结束,李先生就改变了主意。他亲见偏僻山区的赤贫景象,山民孩子上学的无比艰难,不忍心离开他们了。此前在战乱中,他多次谋求教职,只是权宜之计;后来还为办杂志而辞职离校。这回却是决心以之为终身事业了。以他的业务素养和敬业精神,不可能不优秀,多次获得先进荣誉。他先后在过三所学校:从惠水民中调龙里中学,再调清镇一中,后参加创办站街中学并任教十一年,又调回清镇一中,直至退休。“文革”初期,李先生被造反派揪斗了七十七次。这个数字是他一次一次精确累计下来的。有人说这是记“变天账”,他说人生纪念不可忽略。我问他,揪斗中最凶狠的人中间,有没有旧日的学生?他说:有。
李先生待人接物之谦和恭谨,应加“超常”二字。第一次见面,这一特点令我惊异和慨叹:从豪宕洒脱的青年诗人到谨言慎行的老教师,这反差也太强烈了,令人难以接受。同时不胜惋惜:教师易有,诗人不易有,他那一次人生转轨太轻率了!第二次晤谈,听他讲述弃文从教的过程后,才理解了他的选择,而且肃然起敬。
前不久与学洙再去看李先生,他一再说:如果不是那年与你们认识来往,我现在还陷在痛苦之中,并且强调:这是实话!这是实话!我开始以为他是多礼,随即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看见青年诗人的灵魂,从老教师的温文尔雅中透出来了。试想一个神经敏感得像风铃的诗人,一个写下“骆驼需要饮水/我也需要片刻的宁息/解下沉重的背囊/像解下繁杂的心情”,“我是草原的恋人/又是沙漠的歌者/在烽火中/又是坚贞的戍卒”这样诗句的诗人,一个翻译过雨果、裴多菲、波德莱尔的诗人,在一种不能谈诗、无人可与谈诗的环境氛围中,度过了几十年,那长夜失眠式的寂寞苦熬,那强制深锢在心底的痛苦,会是如何的沉重和浓烈!是《贵州新文学大系》的选家,把他像地下文物似的发掘出来。是时代还给了他与朋友从容忆往、谈文说艺的权利和心情。他一再说:我现在很快乐!很快乐!
现在《麦宁集》正式出版了,清镇为他举办了隆重的首发式,与会的众多友人和学生像过节一样高兴。麦宁先生真的很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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