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解密也是重要的,官方档案里也有一些东西是真实而且重要的。比如,通过河南一些地区的人口资料,我们可以知道当年饿死多少人。我们国家一些内部的座谈发言也有些真实的东西。按照最新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保密法》,五十年以上档案全部都解密,三十年以上绝大部分解密,而且不解密的东西要经过申请才能延续保密。但是现在实践当中也很难说。有些地方的档案已经过了保密期,没有申请延续保密,还是不对外公开;还有的情况是,我们很多秘密档案都散落在外面,这些保密的东西谁也不管,就堆在一个角落里。因为我们没有严格的规定要保密多少年,这个单位搬家,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就处理掉了。很多人的检讨交代,可能都在废品站里。还有“四清”的那些整人的材料,当年叫“黑材料”,后来中央有过命令要销毁的。整的时候很积极,销毁的时候,命令来了,大家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销毁不销毁,丢在一边,后人当作废纸卖掉,就流到市场上去了。我们国家是民间保存着最多真实记录的国家,因为我们有人民公社,有单位制度。每一个家庭每一天干的活人民公社都要记录,不记录无法分配。这不可能是假的,所以我说对上的汇报不一定真,因为对上和分配没有关系,而生产队会计的记录是真的,他是对下的。村一级的档案其实是每一个生产队档案的汇总,所以村一级的档案完全真实。掌握了这些东西,就能真切了解毛泽东时代中国农民生存状况到底怎么样。
现在有人说,当年农民劳动时都在偷懒。如果大家都在偷懒,插秧怎么能完成?一年四季的生产怎么能维持?五十个人劳动,有三个人偷懒,如果没有一种力量制止的话,那五十个人马上全部偷懒,因为不偷懒的人觉得吃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农民的心理、工人的心理、干部的心理全都这样。人总归是朝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走,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大家为什么唱赞歌?明明觉得不对,我也唱赞歌,因为唱赞歌对我有利,不唱赞歌明天会挨领导批评。大多数情况下农民干得很积极,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的制度是村队模式。一个生产队就像一个大家庭,国家说,给这个大家庭一百亩地,种出粮食来,交给国家一万斤,多出来的农民自己分,你想想大家会怎么做?农民是会稍微偷偷懒,但是偷懒绝对不会误了农时。不把农活干好,大家都没得吃。实际上,当时的农民干了很多,农田水利建设投入了许多劳动力。现在国家水库要投资多少亿?当年都是农民干出来的。那时建设的水利工程,其总量远远超过现在,因为当年遍地开花,全都在干,像红旗渠多著名啊。
从应该投入的劳动来说,人民公社时期并不差,比现在多,干得比现在仔细,人民公社的科技也在不断改善。以我家乡为例,解放初每亩三百斤,到1978年是两千多斤。前段时间我到东海去,这是全国的产粮大县,他们说粮食产量翻了几十倍,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人民公社时期做出来的。当然那时人民生活改善不多,有人就认为是大家偷懒不做,根本不是这样。原因也很简单,人口不流动,小孩在长大,年轻人结婚后又有新的小孩,人口在增加,口粮在增加,还要造房子,整体的生活当然改善不了多少。
在民间研究中,收集材料、鉴定材料的真伪有没有出现困难?
张乐天:我做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中心,就是因为看到对解放后历史的叙述过多地为英雄史观、意识形态所遮蔽,我希望提供一个平台,也不要多说话,让那些材料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这些年来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在这个平台上尽最大的可能搜集当年原始的资料,这是最真实的。途径有这样几条:一条是我和地方政府合作,比如说和吴江合作,根据我的要求,吴江市档案馆到基层农民家里去收集资料,有当年的东西,就把它收上来。我现在已经和两个市建立了这种关系,我还会继续拓展。还有一个,是和民间的藏家合作,比如中国收藏家协会票证收藏委员会几乎把过去的票证全都收集了,通过合作关系,我能够得到那些票证。我想,到明年年底,这个中心就是全中国票证收藏最多的地方。但如果我们要整体地来理解当年的社会生活的话,即便资料再多,你会发现总是有所欠缺的,所以访谈就是一个重要的补充。比如,怎么找对象、结婚,邻里纠纷,财产分配,都要谈了才知道。现在相当一部分老人是愿意谈的。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经历对你们的后代有重要的意义,你愿意让你的后代知道你曾经是怎么过日子吗?找你们谈,是为了留下一份记录。访谈我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很多人都愿意谈。我们的访谈也是很有原创性的,我们要理解的是原汁原味的创造性的实践,我们希望访谈出来的东西不要被领袖史观、日常意识所遮蔽。如果我或我的博士生去访谈的话,由于我们对当地并不了解,而且我们是外来的陌生人,这会妨碍他们的回忆,所以我们在当地培训访谈员,让访谈变成两个当地老人互相聊天的过程,这样就会得到很多让我们意想不到的真实故事。这些故事的完整性、语言的逻辑性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他们交谈的叙述中,看到那种人的真实的历史走向,他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我相信我做的访谈是全国最多的,我目前已经做了一千几百个小时的访谈。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