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矿区,是煤矿、金矿的矿区,金矿没有的时候,我爸爸就开始挖煤矿。你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业,在早期整个社会福利制度还没有很好的时候,矿区是一个充满灾难的地方,我常常觉得我们那个矿区是制造孤儿跟制造寡妇的。
我很怕故乡的冬天,很多雾,冷冷地坐在学校上课,一听到矿务所敲紧急钟,当当当,当当当,然后开始广播几号矿出事,假设你爸爸刚好也是在那个坑,我在教室里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里拼命祈祷,不要是我爸爸,不要是我爸爸。可能外面还在叫,我们还是默默地在上课,老师也会故意把窗户关起来,怕受影响。等一下就有一个老太太,很会办丧事的一个老太太,那感觉就像一个死神,她喜欢穿黑衣服,头发就绑在后面,从雾里面穿过来,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我就祈祷,不要叫我。然后她叫某个小孩的名字,说“阿中,来接你爸爸回家”——就看到一个小朋友收书包,开始哭,出去,全场安静——那样的画面永生难忘。那你当然会觉得不是我,有一种庆幸,可是你下课马上就会往坑口跑,所有人已经开始受不了了,你可以想象那种场面吗?小孩子跪在前面开始烧纸钱,一堆人哭,大家讨论怎么弄后事,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很多个,你在哭的不是因为他父亲的过世或是人的死亡,而是再过几天这个同学就不会再跟我们一起上课了,因为他可能就要去投靠亲戚,甚至去城市里面当童工。
那样一个矿区,它有一个好处就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行业危险,每个人都知道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人跟人学会一件事情叫互助。村子里如果刮台风,屋子被掀掉,第一个修的肯定是寡妇家,大家都去帮忙。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虽然那里的生活很辛苦,但会珍惜人跟人之间的情感。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本书,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每次看到都很感动,觉得我们那个村庄基本上就是一个很穷但是非常完美社会的缩影。在那个村庄,基本上没有谁是李先生、王先生,不是阿伯,就是叔叔、阿公,女生不是阿姨,就是姑姑、就是阿嬷。
小孩子端一碗饭,就可以全村吃遍,但是同样你只要做错一件事,就会被打3次。我有一天只是在路上转弯处小便,伯伯过来,看到就一推我,说:“你怎么在路上小便,女生如果看到多难看!”我那时候只是小学二三年级而已,就被打了一次。然后事隔半年之后,有一天那个阿伯跟我爸爸在树下聊天,看我走过去忽然间想起来了,说这个小孩有一次在路边小便,我打过他一次。我爸爸就说,过来。然后啪啪啪,又一次。事隔一年之后,一次他太太去洗衣服,碰到我妈妈,她突然间又想到了:“我听我先生说,有一天那个谁啊就在路边小便,我先生打过他。”回来我妈妈二话不说,竹子一拿就是啪啪啪打。
那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你的丧事,大家是真心地悲伤着;你的喜事,大家是真心地替你开心。年轻的时候,人跟人之间是这样一种情感,就会期待走到哪里都遇见这样的人,希望你所处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社会。可在城市工作,发觉不是,在台北,人跟人对面不认识,楼上楼下不认识。那种防备、不信任,很诡异,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
1975年,我们那个村子被取消,现在回去时荒草漫漫,但是村落的人都还互相联络,婚丧喜庆都还参加。以前村子里有丧事都会自动编组,年轻的人会看棺木,老人家去山上找墓地,会写字的人去写悼词。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能做,就去捧菜,旁边有个号,31、32,就是说我负责给第31桌和32桌端菜。现在慢慢老了,我开始做证婚人。
这个村子毁灭36年了,我父亲去世是1989年,他是矿工,矽肺,五十几岁生病,六十几岁受不了,自杀。那一天我弟弟先回去照顾妈妈,我在那边处理后事应付警察,因为是非自然死亡。我回到村里差不多晚上10点多,狂风暴雨,我弟弟回去时已经通知了叔叔伯伯。我晚上10点钟送爸爸遗体进门的时候,所有叔叔伯伯已经在那边跪下来,来自各地。
第二天治丧的时候,我弟弟说爸爸曾在夜里讲,他的丧事即便是半夜通知他的朋友,他也很自信他的朋友都会来。我爸爸还交代扛棺木这件事,叔叔伯伯都老了,都有矽肺,所以我们要雇人来扛。我有个叔叔就说,这种事情你不要烦了。
出殡那天,叔叔伯伯很早就来了,每个人自己拿草鞋来穿,草鞋上套着白布,意思是要扛棺木上山。从我家到平路路面有20级台阶,我是长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边大哭,我哭不是因为我爸爸,在我爸爸最后一个月,该哭的我都哭了,我是看到十几个叔叔伯伯,六十几岁,都是矽肺,皮肤苍白,腿瘦瘦的,使劲抬上去,肌肉收缩,我看到十几双腿在抖,心里想我这一辈子如果有这样的朋友,即便是什么都没有做,也很自豪。
我对上一辈那种情谊、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所以在城市里会受不了,觉得这群人是寡情之物。经过最重、最浓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个地方,会没有办法把它当作你的故乡,你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