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说过:小人是不上台面的。有一年春节,拉着母亲的衣角去亲戚家作客。吃午饭时,大人们把一张圆台面挤得满满的,我这个小萝卜头就被刷下来了。二嬷把我哄到沙发茶几上,可能是实行了安抚政策,端来的几个菜盆都堆得满满的,着实让我“小乐胃”一番。后来又如此造访,吃饭时我就忍不住问母亲:“上不上台面?”回答是可以上台面了。但我发觉上了台面未必是好事,不能放开手脚随便吃了,一样好东西,盯上了想多吃点,母亲就会在台子下边扯我的衣角,叫我吃得很不尽兴。心想,还是不上台面好。
在社会上跌打滚爬,鼻青眼肿是免不了的事,但也时有饭局应付,在台面上坐得像个谦谦君子。但情景常常不由人,如果上首坐着领导,就不能放肆吃喝,还要凭着一股“宁伤身体,不伤感情”的勇气敬酒什么的。所以就明白过来,与其在台面上坐得腰酸背痛,不如在台面下学一学阮籍或刘伶,醉翻了也不管旁人什么事。
蜗居斗室,是不妨吃些不上台面的东西的。比如臭冬瓜、臭腐乳、霉千张等,佐泡饭最相宜。泡饭有点锅底焦,吃起来更香。这种东西,在饭店里被视为不上台面,正式场合是吃不到的。再比如吃咸鲞鱼,吃到碗底了,加一勺米醋冲汤,风味极佳。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不上台面而吃起来往往叫人不顾性命的风味,这种东西又常常勾起对童年和故乡的回忆。
穿上不上台面的衣服。冬日,回到家里,挂上西装,换上一件运动衫,不管沙发还是转椅,要怎么坐就怎么坐,毫无顾忌。夏日,洗去一身臭汗,换上一件旧汗衫,有洞本无妨,贴身又贴心。微风吹来,无孔不入,破衣与心一起动了。忽闻门铃响,有贵客光临寒舍,赶快脱下旧衫换上闪闪发亮的丝质睡衣迎客。开门一见是多日不见的老朋友,备感亲切。洗了紫砂壶,沏了碧螺春,寒暄几句,就赶紧把那件资本家式的睡衣脱了扔在一边。复将那件鱼网式的旧汗衫套上,主客大笑。茶过三冲,大汗淋漓,客人的汗也被逼了出来。环顾四周,略作犹豫,我就动员:不如将累赘卸了吧。于是就一起做了赤膊大仙。不亦快哉?
不上台面的书也可以看一看,什么书不上台面?大约是连环画吧,还有连环漫画,随便翻翻,大可开怀一笑。笑声引得妻子呵斥,也可增加一点生活情趣,比如一碟小菜洒点胡椒。动画片我也是极爱看的,米老鼠、唐老鸭、小老鼠吉瑞、黑猫警长、葫芦兄弟、孙悟空、阿达画的小和尚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要做一个追星族,不追发仔也不追胡慧中,只追这几个小家伙。
不上台面的话要不要听?我的意思是只要不是流言蜚语,不是低级下流话,不妨听它一听。一次与几个朋友出席一个不大不小的座谈会,席间有朋友张先生离席而去,少顷回来,复作正襟危坐状。左侧的李先生对他耳语几句,张先生当即脸有羞色,忙低下头去做了一个小动作。会后我问李先生对张先生耳语了什么。回答是不可说。我不死心,揪住他的衣袖一再追问。这才告诉我,张先生去洗手间后没有将“校门”关紧,我只得提醒他一声。听了扑哧一笑。此话不上台面,却是最最贴心的话,非要由老朋友说不可。
不上台面的事,或许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至少也是违反游戏规则和公共道德准则的,这种事我不敢做。知堂老人说过,吃点吃不饱的闲食,喝点喝不醉的酒,这是一种生活的趣味。那么,吃点不上台面的东西、穿点不上台面的衣服,说点不上台面的贴心话,也不失为生活中的小趣味,小放肆,于大雅无伤。过分的隆重和正式,画眉人时问深浅、以他人的评论为一举一动的参照,反而活得束手束脚。台面是上得了,人却累得像个唱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