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缅躲闪,小杜以为她不好意思,两指一掐,把香蕉剥了皮,露出石膏一般细白的蕉肉,愣塞到李缅手里。这就像一根剥了纸的冰棍,你不吃也得吃
香蕉确实香,叫人隐忍不住,李缅就一小口一抿,很斯文地将它吃掉了。
“城里大姐,还得劳累你一下,把这些香蕉送回咱们车上去。这家老板贩南果北果,有钱得很,咱们只买了这一点,支使不动他的。好姐姐,辛苦你了。回去我专给你烧笋吃,早起在竹林里,挖亮晶晶带水珠的……”小杜边说边把那一根肥鼠般的大香蕉藏在身上。
李缅挽着香蕉在人群里赶路。既不能蹭了别人,更不能蹭了自己,当然也不能蹭了香蕉,姿势就十分难拿,走得艰难。看到摊位上有一枚十分精致的香囊,奇异的香气像丝绒牵引她的鼻子。李缅真想把这些讨厌的香蕉丢到地上,任凭它们像瓷盘子似地溅得七零八落,腾出手去买香囊。可是,她不能。毕竟是受人之托。
终于看见矿区那辆像小恐龙一样肮脏的货车了,司机接了香蕉说:“小杜也是任什么人都敢使。”
车上装了菜,显出一派生机,笋像硕大的玉米棒子,直挺挺地戳向司机楼子。瘦肉洼着鲜红的血,好像一桩谋杀案。
李缅喘喘气,小杜不知还在何方游弋,她得赶快回去寻找那枚美丽的香囊。真怪,好像刚才是一个幻觉,要不就是片刻之差香囊被人购走,李缅竟总也找不到那个香囊了。
焦恼之中,突然看见了小杜。一个壮小伙子扛着蒲包,有银灰色的汁液像刷暖气管用的银粉似地滴下来。
小杜很尴尬,见李缅一时还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说:“咱们这儿娶媳妇,场面大的人家必得上海鱼,海鱼主贵,总经理不容易来咱们这一趟,打建矿以来这是第一次。我要真为矿里着想,就不该省着这钱。”
面对熏人头痛欲烈的腥鱼气,你还能说什么?带鱼们用腐败而发红的眼珠,从蒲包的缝隙里,嘲讽地看着李缅
这个愚蛮不化的自以为是的乡下女人啊!李缅鄙夷地想,真可惜自己设身处地为她出了那么多好主意,耗费了一个女记者多少宝贵的脑细胞!小杜完全不把她的忠告当回事,李缅感到被人轻视的痛苦。假如是一个智商比你高的人俯视你,这口气还能咽,或者说不能咽也得咽。假如被一个智商比你低的人轻视,简直等同侮辱!
李缅的脸上毫无表情,她记得哲人说过最高的蔑视是无言,不管小杜懂不懂,她目中无人地擦身而过,还要寻找那个白驹过隙的香囊。
她路过那个卖雉的摊位,果然,那雉也依旧茫然地趴着,不知小杜用什么办法推掉了这桩交易。因为心情恶劣,李缅觉得雉也没有刚才瑰丽了。
终于找不到香囊,李缅恹恹地回到车上。车开了,小杜小心翼翼地问:“记者大姐,你怎么啦?病啦?”
看人家主动搭讪,李缅不好再绷着脸,淡淡地说:“因为没买到香囊。”
小杜一下子活跃起来:“咳!那有啥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还省你破费。”
“只怕你做不出那个韵味。”李缅懒懒地说。
“啥韵……啥昧……”小杜又怯怯地。
“既古老又先锋,大土就是大洋。”李缅呛她。
小杜果然不再说话了,很疲倦地倚着车门。突然,她打起精神说:“差点忘了,给你。”说着从旁边抽出一样物件。
啊!山鸡羽毛!像一道彩虹降落,小小的驾驶室熠熠生辉。雉尾上最粗最硬最烁目的哪根翎毛,箭一样地抖动着。粗大的羽管仿佛能储存整整一瓶墨水,变幻着从碧绿到紫红一系列色彩。离开了那只懦弱的山鸡本体,雉羽有了一种超凡人圣神秘而鬼魅的意味。
李缅所有的不快,都被这根羽毛轻轻拂去了。
“哎呀,你从哪里搞到的?”李缅快活地大叫,好像一只拔掉了塞子的汽水瓶。
“就从你看中的那只雉身上拔下来的。”小杜淡淡地。
“那雉还不疼死了?”李缅啼嘘。
“你不是让我买了炖汤吗,不是更疼?”小杜颇不解。
“我是说……卖主怎么会乐意呢?”李缅很有兴趣搞清雉羽的来历,将来在温馨的沙龙里,是多么好的谈话佐料。
“是啊,他开始不干。后来,我说给钱,谁叫我那个城里来的姐喜欢这根毛呢……”小杜乖巧地看着李缅,李缅歉然一笑,姐妹们就算和好了。
“……他非要两块,说没有这根毛,就像房子没有顶,雉不值钱了。我说这根毛也就是扎个大键呗,哪能值这么多?他说那他还不卖了,把雉抱回家养着。我一看事情要僵,整个集上今天就这么一份卖雉的……后来,我把给娃留的那个大……”小杜瞟了司机一眼,司机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路上的坑洼,不理会两个女人的唠叨,“……就给了他了,这才换来……”
李缅心中一阵悸动。她侧着脸,正好对着车厢上的小窗,看见她拎回的那把大香蕉,正像巨人手指似地随着颠簸敲打着玻璃。“谢谢你了,”李缅小声说,“等下瞅空再揪下个大的,给你的娃吧!”
“不啦。”小杜舒适地伸直了双腿,“这回是沾了大姐你的光,我才也乍起胆子劈下两个……矿上好穷,给大伙省着点吧……”她头倚着李缅睡着了。
突然,李缅感到自己的臂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有眼泪一般的略带混浊的清液,从小杜天蓝色的衫子前胸渗了出来……
明天,总经理就要来了,小杜这顿饭他会满意吗?李缅目视着车窗外的绵绵矿山,又看看疲乏不堪却心里充满自信又带几份担忧的身边这位山野乡姑,心头似乎一下没了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