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座颇为繁华的都市街道上,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边走边停,似在极力的搜寻着什么。
望着怪怪的老人,街上的行人皆一一窃笑。
老人看上去须发皆白,一头篷松的头发显得极为凌乱。加上他那身洗得泛白的青衣布衫,使得他置身于这文明的都市之间,倍为格格不入,也难怪那些衣冠楚楚、身着文明服饰的行人为之掩笑。
老人的布履很稳,饶是他脸上皱纹堆累,布满了沧桑,也丝毫掩饰不住他独有的文人气质和风范。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目光中潜藏的秘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很多行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如疯子般的老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进了多少家书屋和书店?但无论是哪一家,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行走之间,老人猛觉眼前一亮,暗觉欣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家"精品书屋"书店倒是不小,但愿不虚此行。来到书店近前看时,店面挂了一块甚为醒目的彩绘喷印,上写着"远求海内单行本,快读人间未见书"等十四个大字。
老人显得有些兴奋,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进了书店。
店内的书藉琳琅满目,极是驳杂。老人挨书架一一瞧了瞧,所看到的,不是某某朝代帝、妃之艳情轶史,便是一系列鬼狐、凶杀、娱乐八卦以及众多所谓儿童不宜的杂志和画报。老人随手翻了几许,不由皱了皱眉,少女日记、美女写真、水煮名著,其文字之拙劣,内容之庸俗,情节之荒唐,画面之露骨,无一不是男欢女爱,人欲横流,令人不堪入目。
老人一声冷嗤,自语道:"似这等书作,也配之为精品?"
"老先生,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审美观念也自会有所不同,现在的精品,还就是这种书。怎么说呢,这叫潮流。"店主接过话头。
"是吗?"老人面带愠色,拍了拍手中的书,"这种书也登得上大雅之堂?"
"登不登大雅之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种书畅销,看的人特多。"店主做出一副生意场上,身不由己的样子,苦笑着解释,"难道老先生还不知道,如今的市场行情?真正的经典没人卖帐,真正的名著也很少有人去欣赏。像什么四大名著之类的书,就是有买的,也是摆摆样子而已。"
说着店主抄起一本封面上印着几欲全裸的色情画报,接着说道:"老先生不要小看这种书,虽然定价不菲,仍走俏的很。这不,我前几天才进了四百本,到今儿才剩下三本。"
老人低下头叹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书会有哪么多人爱看,他们能学到些什么?"
店主摇了摇头:"看来老先生真是赶不上时代了,很简单,时下盛行的是空虚,流行的是下流,关注的是猎艳,畅销的是淫欲,能挣大钱的是出卖灵魂。当官的也好,经商的也罢,有几个是真真正正看书的,有了权便贪,有了钱便玩,玩豪赌、玩女人、玩遍千山万水,二奶玩够了,便玩三奶、四奶……数不胜数。现如今会玩的人,玩得开的人那是本事,读书有什么用?"
"可怜哪可怜!"老人感叹万分,"如此文明,如此文明,可悲之至。"
店主眨了眨眼睛,一副洞察万里的样子:"要说当今世这个世界,我算是看透了。灯红酒绿,色相诱人,被标榜为时尚。坐台三陪,被示之为开放。以公款嫖娼,开发票报销者也大有人在,还美其名曰:为人民服务。老先生,这些东西看似一种沉沦、一种堕落,可让我说啊,这嫖的也好,卖的也好,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
"什么道理?"老人阴着脸问。
"做婊子的说了,她们忍辱负重,虽然有伤风化,还不是为了许多的良家女人着想。如果不是她们,社会如何安定,又怎样减小强奸犯罪率?至于那些嫖客,更是没错,把钱花在妓女身上,帮助那些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助人为乐嘛!其实比起另外一些女人,那些卖色的还算实在,喏,现在有一部分女人为了出名,更不要脸的事也能说得出来,写得出来。而且生怕别人不知道,故意写些什么性爱日记了,开个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了,被人偷拍裸体照及什么黄色录像带了,有的说,没有的也说。于是乎,一脱成名的有之,一绯成名的有之,总之这种事、这种人举不胜举。"
老人默不作声,脸上显得很不自在。
"没法子,做为我也只能顺应时代,卖这些书喽!"店主笑了一笑,:"否则就算我不关张大吉,也要守着名著喝西北风不是。唉!老先生,这个世道,不好说。总之高尚与纯真不值钱了,只有傻老帽才想着高尚与纯真,所谓的文明,也不过就像是皇帝的新装一样,听起来动听,看着却很可笑。"
他说到这里,试探着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人铁青着脸,指着自己的鼻子自嘲道:"我嘛!照你这么一说,可能一文也不值。"然后他又一字一板的说,"曹--雪--芹--"
"这个名字熟悉,与红楼梦的作者同姓同名。" 店主笑道,"不知曹老先生想要的是什么书?"
"真正的精品著作《红楼梦》,你这里可有?"
"红--楼--梦--我想想?"店主想了想,双手用力一拍,"想起来了,有有有,好像只剩下一套。"打开抽屉,取出两本书来,讪讪的说,"实在很抱歉,这种书不敢多购,多了也卖不出去。其实这是好书,价格又不贵,上下两册才十块钱。可也邪了门,这种书去年进的,五套,到现在才卖了四套。我看这一套无人问津,就索性锁在了抽屉里,如果不是老先生您提醒,我差点给忘了。"一边说,一边拍打着书面上沾满的尘垢。
老人接过来瞧了瞧,脸上的肌肉崩得极紧,脸色也无比的苍白。他虽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他此时的内心写满了悲哀。
就在这时,由门外涌进来七八个中学生,他们一进屋便有人喊叫着说:"老板,这个月进的有没有新书?"
其中有一个头稍高点的学生神秘兮兮的补充:"最好是既恐怖又血腥中间还带有色情的那种,鬼狐神怪的也成。"
店主耸了耸肩,颇有几许无奈:"老先生,真是对不起,买书的来了,你先翻着,我去照应照应。"
说罢,他从里屋床下的大塑料袋内取出几十本所谓的新书,放在那几名学生面前,指着其中一本说道:"这几本都不错,甭说内容,瞧这名字就够恐怖的。《艳鬼老师》、《色狼校长》、《我的风流班主任》、《魔鬼杀人学校》,文字唯美,插图够酷,看过后保证魂飞魄散,刺激心跳。"
这些学生每人挑了几本,正要离去,那老人突然抢步到了他们近前,将手中的两本红楼梦递向一个身子略胖的学生,眼神中流露出莫大的悲悯:"小朋友,这两本书我付钱,送你的。"
胖学生接过看了看,竟然笑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捂着肚子,连连拍手道:"哈……哈哈……这种老掉牙的书了,鬼才爱看。我……我又不是研究红……学的,不读,不读……"不由分说,啪的摔在老脚下,和其它的学生轰笑着跑出书店。
老人一声长叹,俯身将书拾起,极为痛楚和爱怜的轻轻拂拭,转向店主:"好,这书我买了。"付过了钱,黯然出了书店。他一边走,一边喃喃吟诵着书中的那两句诗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荒唐--真是荒唐--"
正值深秋时节,随着他吟过的声音陡的刮起一股寒风,寒风所过之处,落叶飘零,尽成落红。同时一场闻所未闻的大雪,已自纷纷扬扬的飘落,一时之间,他走过的这座城市一片雪意。
老人一路凄歌,走过的足印里,尽是伤感。
于是便有人猜测,未至时令便开始下雪,来年必不是好的征兆。
三天后,老人心灰意冷,本欲要告别这座城市之时,突然传来了一则令他大为振奋的好消息:本市近日隆重上演一部新片子,《新红楼梦》旷世制作,精彩绝伦,数百名艳星倾情演出,绝对震撼。未推上演,海报已贴满了各处街巷,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初次公映地点,位于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堂皇影都".这一天,前来观看者蔚为大观,买票之人络绎不绝,买不着票的人也不在少数。
观众入场已毕,人人屏息凝神,场内鸦雀无声。随着《新红楼梦》四字启幕,情节缓缓铺展,然而说是情节,里面并无什么情节,除了一个个充满肉欲的镜头之外,余者莫不如是。场内已有人忍不住私语:"这个贾宝玉,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十二金钗,真他妈的浪。""唉!如果让我也做一回贾宝玉,这辈子死也值了。"
老人越往下看,眉头便皱的越紧。但见片中哪里是什么红楼梦,分明是一场春宫游戏,宝二爷左搂右抱,林黛玉纯情尽失,薜宝钗玉体横陈,惜春、怜春、史湘云、袭人、尤二姐一一呐喊助威,各尽风情。好端端的一个大观园形同青楼,不堪入目之至。
老人突然顿足站起,厉声长笑,取出那两本书当即撕得粉碎。刹时一片片纸屑飞舞,宛若杜鹃啼血,剧场内泛起一片殷红。
众人方觉惊诧,立时灯光尽熄,剧场内阖然无声。待灯光重新亮时,老人已杳然无踪。
回荡在众人耳畔的,只有老人那久久不绝的悲叹:"红楼无梦……红楼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