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古建筑保护,不少人都会想到一个人--阮仪三。“刀下救平遥”、“以死保周庄”,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阮仪三努力促成了平遥、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在上海,他从推土机下抢救古建(外滩划船俱乐部)的事迹也曾轰动一时。
这位被称为“古城保护神”的81岁老人,在谈及古建筑保护中出现的那些不尊重历史、破坏古建筑的人时,火气依然很大。在同济大学阮仪三的办公室内,他接受了新闻晨报的专访,就上海的古建筑保护打开了话匣子。
破坏老建筑在上海很普遍
新闻晨报:前几天外滩一幢老建筑被违规刷墙了,类似这样的破坏,在上海还有吗?
阮仪三:不客气地讲,这样的破坏在上海很普遍。七八年前,外滩的15号、16号也发生过一次,那次很厉害,房子刷得像奶油蛋糕一样,里面也掏空了。后来全部停下来,处罚,再全部重新弄。还有就是上海的石库门,原本就是很朴素的,有些房子后来统一刷了石灰水,怪里怪调的颜色,那算什么东西?
有些砖墙的老房子,它本身就不是白色的,外墙有些斑驳脱落,这正能说明它的历史沧桑感,你不能乱刷一气,要用科学的方法去保护。
新闻晨报:对这些历史古建筑施工,是不是都要先进行评测?
阮仪三:当然要先评测,这个都是要报批的,要进行科学的论证。这些施工单位也都知道,但他们就是懒,就是想混过去。有些明知道是不能那样喷刷的,但只要他的领导说要刷,他就敢刷。他只对领导负责,不对历史负责。
很多具体的负责人缺乏对古建筑的尊重,都只看眼前的利益。这样的人就是“混账王八蛋”,我这个人不客气的,碰到这样的人我肯定会骂,这样的人就该撤职查办。
新闻晨报:找专家组进行评测论证的话,施工成本是不是会增加?
阮仪三:其实花的钱不多的,就是时间上长了。最多地方上出一点专家费,一两千元,对于总的施工成本来说增加不了多少。可事实是,很多人还是想偷工减料、偷梁换柱,他反正先去干,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混不过去再说,大不了罚点钱。
其实是混不过去的,你刷好了,大家都看见了。可这种破坏是不可逆转的,他真的给你拆了,刷了,你除了痛心,还能怎么办?
要把老的东西传承下去
新闻晨报:对这些古建筑进行施工,是不是有非常细的分工?一些老的技艺,现在还找得到人做么?
阮仪三:分得很细。以木匠为例,过去都分粗木工、细木工。粗木工就负责起梁、造架,细木工则管门窗、装饰、木雕这些。价钱也不一样,细木工要比粗木工贵。泥水匠也一样,分大小;油漆工,也分粗细,粗的就是刷柱子、刷梁、刷板,细的就要麻烦很多,有很多道工序,要先清理,再刮糙,再一层层刷上去。
他们的工具也不一样,细木工背的口袋放下来,光是雕刻的琢刀就有30把。现在有些工匠的活儿是一把抓了,但是里面还是分的。做这些活儿的人,你现在要找,完全找得到。还是那个问题,很多人就想马马虎虎地做,想混过去。
新闻晨报:现在也有很多新的材料,新的技术,这些该怎么用到古建筑保护中?
阮仪三:这就是现在青年人的责任,也是我们老年人的责任。我们老年人,要把老的东西传承下去,让新老两代很好地交流,让他们互相了解。
还是在人上面结合,他有对古建筑、古工艺的尊重,也掌握新的技术和工艺。我的基金会就在做这个事,组织青年人去体验古人劳动的方式,他们都会得到很大启示。但可悲的是,全国就我这么一家。
真正的里弄保护不到位
新闻晨报:你怎么评价上海的古建筑保护工作?
阮仪三:上海的大部分历史古建筑的修缮,做得都比较好。上海在全国来讲,无论是保护的面积,还是保护的比例,都是最大的,出台的规定也是最细的。上海已经确定了628处近代优秀历史建筑,最近提出“零开发”以后,又扩大了对古建筑的保护边界,这些都是很好的。但问题也不少。对于那些真正的里弄,老百姓住的房子,保护得不到位。
新闻晨报:你说的是上海的石库门老建筑吗?
阮仪三:对。上海的古建筑保护,最关键的就是石库门的保护,这是上海最大量的,也是最能反映上海市井生活原型的建筑。外滩的房子,包括以前的英国领事馆、德国领事馆,这些房子其实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敢去拆,真正有问题的是我们的石库门民居保护。
上海的石库门有26种,有多种风貌,各有特点,但现在保护下来的基本就是一些名人故居,或者有旅游开发价值的。这是不够的,上海应该尽快确立几大块石库门区域性的保护,要把人留下来,通过资金、产权、政策的调整,让大家能安居乐业,这才是上海的味道。
以前石库门都是一家一户,一个里弄,前门挨着后门。中间有个堂屋,有前厅、后房、厢房,有厨房间、厕所间还有箱子间。现在都是十几家一户,72家房客。我们不可能完全回到过去,但是可以选择性地留存一些下来。不一定是要去住这些老房子,而是要把那种老祖宗的味道保留下来。
新闻晨报:在你看来,哪些古建筑的保护做得比较好?哪些比较差?
阮仪三:做得好的有,但是做得差的更多。和平饭店的保护就做得很好,认真按照原来的样子,经过认真地研究调查,做了很多档案,符合原材料、原样式的要求。和平饭店花了两年的时间,基本每个月都要开一次专家会。我们专家都很挑剔,但是领导都很欢喜,说明大家都很负责。修一段,我们大家都去看,认可了,继续再修下一段。还有外滩的汇丰银行,现在的浦发银行,也做得比较认真。做得差的前面提到过,比如以前外滩的15、16号。
我们的城市扩张没有内涵
新闻晨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上海可以学外面的经验吗?
阮仪三:我们现在的城市扩张,都是西方引进来的,但是只学了皮毛,没学到内涵,简直就是摊大饼式的扩张。城市都搞成一个模样,可是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古建筑与现代建筑注的融合,这些都没学到。
欧洲的古建筑保护做得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上海乃至中国去学习的。欧洲老的就是老的,新的就是新的,新老结合的也有,我去看也能学到很多东西。1972年人家就有了世界遗产。
上世纪90年代是城市扩张的飞速发展期,可在那10年间,我们与欧洲在高层上的交流很少,欧洲对古城保护的经验,那种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方法,那种家乡观念、地方风情,我们都没有学到。上世纪80年代我们有了世界遗产,好像是搭上世界步伐了,但只达到了一个形式上的目的,还是没有内涵,只看得到保护带来的经济利益。没学到欧洲的经验,是很大的遗憾。
新闻晨报:你说的这种内涵缺失,可以具体谈谈吗?
阮仪三:我一直在讲要留住乡愁,可千城一面的城市,哪里来的乡愁?过去我们的房子,承载的是人群与人群之间良好的社会网络关系,特别是家庭,妈妈的味道。我们以前说青梅竹马,现在哪里来的青梅竹马?前门的小哥哥,后门的老阿婆,这些都没了。现在前门牵个狗就走了,后门放个炮仗就搬家了。
我们中华的精气神,在民居上的体现最为明显。过去的很多城市,都有它的特点,福州是福州,西安是西安,广州是广州,可现在各地的住宅大多一个样了。中国的建筑,中国的民居,蕴含着中华伦理道德的精髓,这些精髓是依附在这些建筑之上的。保护这些建筑,就是保护我们的精气神。保护古建筑不是一个文化娱乐项目,不是拿来给老外参观、只用来长脸面的。它是一个民族文化的传承,一个城市文化的传承,牵涉到国家的长治久安,也关系国计民生。
-阮仪三
苏州人,1934年生。现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者,2003年所做的中国江南水乡古镇保护规划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2006年凭苏州平江历史街区保护再度获得UNESCO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2008年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大运河保护与研究”项目获得国际城市与区域规划委员会杰出贡献奖,被誉为“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历史文化名城的 ‘卫士’”、“古城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