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过后,刘老太太去世了。老人走的很安详,很平静:八十五岁,无病无疾,亦属寿终正寝;五世同堂,诸儿孙孝敬。
老太太临终留下的一句话,却愁死了也已近古稀之年的大儿子,“我不要和你爹葬在一起!”
刘老太太的丈夫是被写进《县志》的“抗日英雄”:孙满仓,男,本县农民,公元1943年12月,引一队日伪军进入我抗日武装暗藏炸药之山洞内,与敌人同归于尽,壮烈牺牲。
那年,刘老太太二十一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苦守着几亩薄田,伺候公婆至养老送终,拉扯三个儿女到各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用一个女人所有的坚韧对抗漫长的苦难,终于使孙氏这一支“独苗”繁衍兴旺起来。
“那年的雪好大好大啊!”对于所有打听,安慰,采访,问讯……刘老太太总是只有这句话,六十多年,丈夫的一切一切仿佛都弥漫在那一场大雪中了。
大雪飘着,还有刀子似的风。三十岁的光棍儿孙满仓在雪窝子里捡个媳妇儿:仙女一样的姑娘!乐坏了满仓和爹娘。天上下雪也下“馅饼”,还下“媳妇儿”!谁会想到:耍了一宿钱输个腚眼儿朝天的光棍孙满仓,没花一块钱得个漂亮媳妇?问姑娘“家”和“亲人”,她只是哭,再问,人已哭晕过去了。村里长者主持了婚事,还有啥说的?命都是人家给的!又是一个没家没钱不明身份的女子!只是让那些垂涎的男人们平添艳慕和嫉妒,却仅仅“红”眼,毕竟乡风淳朴!
原本“奸懒馋滑,吃喝嫖赌”的光棍儿孙满仓,真收了性子,一门心思花在“如花似玉般娇嫩”的女人身上……第二年,白白胖胖的儿子出生了!第三年,第四年,又添了一双儿女!!本来穷得叮当乱响的家平添了几张嘴,光乐也不能喝西北风啊。满仓有点发愁,尤其是女人时常无缘无故的泪水和叹息,让他烦。一个男人不能养家糊口,让别人背后说长道短,满仓真希望天上再“掉”下的不是雨和雪,也不是媳妇,只是钱!
43年的那场大雪,被写进了《县志》。而另一位亲眼见证那场大雪和那场巨大爆炸的人,却永远无法讲述这一切了,他倒在“黑山阻击战”的前沿阵地,他的名字在“辽沈英雄纪念碑”上是“无名烈士”.而在心里铭记他的名字并且苦苦用心盼望他身影的女人,一直到死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更没有吐露“青梅竹马”“硝烟烈火”的故事:
全村百十口人,被鬼子和伪军赶到村口大坑旁。 第三个男人的头被砍落,鲜血喷溅成箭雨洒落在雪地,另一处雪地上是白花花女人的肉体被蹂躏着,撕扯着……“老少爷们,有点血性的,跟狗日的畜牲们拼了!!!”随之是怒吼呐喊,是机枪的疯狂,血肉横飞……当她从躲藏的地窖里出来,看到的是地狱般的惨景!父亲被砍下的头,眼睛大睁着,娘和姐姐赤裸的身体还在汩汩流着血!许多尸体已辨不出人形,“风哥,风哥,你在哪儿?”她呼着“青梅竹马”恋人的名字,没有回答!迎着满天的风雪,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醒来时,她看到的是一张笑着的男人的脸。从此,她将无可选择地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
“刘家洼血案”是日本人制造的无数“王道乐土”之一,全村一百零五口无一幸免。这条消息记载在当时“国民时文”上。
她万万想不到,她的“风哥”在“屠村”那天去山里套兔子而幸免于难!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已成为“抗联战士”的恋人,在这个风雪之夜为逃避敌人追捕闯进她的村子!当听说有个“抗联”负伤被藏进后山,她不知道那是谁,却失了魂一般惦记他。她听满仓说起过那个山洞,里边藏着许多炸药,不由得心里空空的悬起来。第二天,天还没亮,满仓就不见了人影,她以为丈夫又去山里抓山鸡兔子之类。这几天为了孩子的病又借了不少钱!此时的孙满仓正领着一对“鬼子”和伪军走在从城里进村的路上,为了钱,那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孙满仓已顾不了其他了。孙满仓想不到:他的媳妇是怎么得知“皇军”进村抓人消息的?在快速转移“抗联”后又等皇军们进洞点燃导火索,随着天崩地裂巨响,“皇军”伪军统统埋在了山肚子里,还有一个孙满仓,等着拿到钱给孩子买药,给媳妇买新衣服,给……的孙满仓!
就这样,孙满仓成了“烈士”“抗日英雄”,他的媳妇领着三个孩子,跪倒在丈夫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她亲手炸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的丈夫!她要活着,为了两位老人,三个儿女,那个“罪人”……当恋人提出和她一起离开时,她断然拒绝了。看着自己的“风哥”远去的身影,她咬破嘴唇,昏厥于地……
从此,她要将一切埋葬,背负一个女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活下去,为了两个男人的“英名”,为了孩子和老人,为了村子的历史……
八十五岁的刘老太太走了,一切秘密随之而去,有些“根”还是不寻的好!就像老人始终不离身边的那个荷包,也随之入葬了,为什么非要问她要送给谁呢?看着孙满仓与刘老太太合墓的情景,一位记者叹息道:“一段历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