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的层出不穷、灿若繁星,是中国现代文坛的一大奇观。正由于笔名之众多而复杂,其重合交错,乃是常见之现象。因此对笔名的辨别解析,须持审慎的态度,稍有武断,便容易张冠李戴,鲁鱼亥豕。笔名赵令仪,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
赵令仪这个笔名,在现代文坛有相当的知名度,只缘它首先曾为鲁迅所用。1934年1月12日,鲁迅在黎烈文主编的上海《申报·自由谈》发表杂文《女人未必多说谎》,即署用此名。翌年5月20日在陈望道主编的上海《太白》半月刊二卷五期,他再一次用赵令仪的笔名发表了《论“人言可畏”》一文。
时过六年,1941年上海刊行的《宇宙风乙刊》又出现了赵令仪这一笔名,作者在该刊的第五十期、五二和五三期合刊、五四期、五五期,分四次连载了随笔《读书日记》。斯时鲁迅早已病逝数载,这个赵令仪显然另有其人。原来,他就是现代文坛的另一位名人黄裳。
黄裳无疑是鲁迅的崇敬者,他不但公开声称“二周都是我爱读的作者,但我敬重的是鲁迅”,并且袭用鲁迅的笔名以寄托自己的敬仰之忱。据我所知,黄裳曾经用过鲁迅的两个笔名。1942至1943年间曾用过楮冠一名,在上海《古今》半月刊发表了《蠹鱼篇》和《谈张之洞》两篇随笔。更早一些的便是用的赵令仪这一笔名。对此,黄裳本人曾坦言道:在周黎庵编《宇宙风乙刊》时,他曾经为之“写了一篇《读书日记》,署名赵令仪。文章是模仿鲁迅先生的《马上日记》的,连笔名也是先生用过的笔名”(见黄裳《我的集外文》)。可见他对鲁迅的崇拜。
由于仰慕前辈名流而沿用其笔名,这在现代文坛不乏其例。如小说家王任叔有一个着名的笔名巴人,就是鲁迅曾经用过的。黄裳袭用鲁迅的笔名赵令仪也是一样,都不失为文坛的佳话。
但赵令仪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就在黄裳在上海撰文用过此名后的第二年,桂林出版的《文艺生活》月刊二卷二期又出现了署名赵令仪的作品,是一篇散文诗《去国草》。这个赵令仪也会是黄裳吗?
上海有一位青年学者宫立,自去年以来先后写了三篇文章,分别发表于《现代中文学刊》《文汇报·笔会》和《新文学史料》这样三个有影响的报刊。他断定这个赵令仪就是黄裳,而这篇《去国草》则为新发现的“黄裳佚作”.可即便在其中专题揭秘的《“赵令仪”是谁》(载2012年11月20日《文汇报·笔会》)一文里,作者也没有对此作任何的考证和辨析,看来其唯一依据的便是黄裳曾经用过这一笔名。然而,笔名的使用并无专利权,谁也无法垄断,黄裳能用赵令仪作笔名,别人难道就不能吗?
而且细酌之下,《去国草》的作者赵令仪,与黄裳的情况多有不合之处。当年《文艺生活》月刊在发表《去国草》时,编者在文前加有一段按语,云:“作者是我们赴缅部队中的一个政工人员,他在我们的部队将开出国境时,写下了这一篇文章。作者在写给编者的信中,曾这样说着:‘明天我们即入缅去了,可是大家对于祖国仍有太深的缱绻哩。’”由此可见,这位赵令仪乃是“赴缅部队中的一个政工人员”,而黄裳虽然也有投笔从戎的经历,但他却“被派在美军炮校中任翻译”(见黄宗江:《黄裳残笺简注》),并非“政工人员”.并且黄裳从军后辗转成都、重庆、昆明、桂林、贵阳及印度等地,却没有去过缅甸。此其一。其二,《去国草》的作者1942年4月就随部队离国奔赴缅甸,而其时黄裳还在重庆交通大学读书,他被征调入伍是在1943年下半年,应无可能提前一年写出这样辞国赴战的《去国草》。其三,《去国草》是一篇意气昂扬、豪情满怀的散文诗,其文笔和风格与黄裳的文字有明显的区别。
其实,在黄裳之后,署名赵令仪发表的作品,远不止《去国草》一篇,据我有限的见闻,至少还有如下一些:
诗《懑》,载1942年12月17日桂林《大公报·文艺》
诗《思念》,载1943年7月27日昆明《枫林文艺》第二期《生活与苦杯》
诗《断章之二》,载1944年9月重庆《火之源文艺丛刊》第二、三期合刊
随笔《鲁迅先生与戏改》,载1951年10月31日上海《新民报晚刊》
倘若单凭黄裳用过赵令仪之名这一点,就判定这些诗文都出自黄裳之手笔,未免过于轻率。我们试读《懑》一诗,写的是惨遭日寇炮火轰炸的一位老人,诗中第一节如此写道:
那个老人, / 用那双手, / (像一双古老的树干, / 爬着一千条蛇; / 那么的一双手呀!)从塌倒的砖瓦里, / 从有烟的灰烬里, / 拾起那烧焦了的, / 他才三岁的孙儿 / 还没有烧尽的骨头。
不必多加评析,读过黄裳作品者谁都能看出,这样的诗句与黄裳充满书卷气的文字相去甚远。毕竟,作品是作者生活和性灵的反映,再杰出的作家也不可能是“百变金刚”.
说起来,我对笔名赵令仪的归属问题的认识也曾有过曲折。我和徐乃翔编纂《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12月初版),也曾误将发表《去国草》的赵令仪,与黄裳混同一人。但书刚出版我便发觉似有不妥,便曾数次向黄裳本人直接请教。1989年2月13日,我将上述署名赵令仪的作品信息(包括篇名、发表时间和刊名等)抄录寄奉黄裳,请他作一鉴别。不久便收到他的回信,云: 钦鸿同志:
来信收到。
您开列的属名赵令仪的作品,除了《鲁迅先生与戏改》一文外,都非我作。秋远一名何时何处所用,已记不起了。
赵令仪首先在上海的《宇宙风乙刊》使用,记得文章题为《读书日记》。
又约1962年前后,我在香港新晚报写过不少短文,也用赵令仪名。又同时在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写过不少文章,前后用了五六个笔名。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入《银鱼集》《翠墨集》中了,原用笔名一时查找不出。附闻。
匆复即请
撰安
黄裳
二月廿一日
黄裳本人的说法,纠正了我的误断,因此,在我的《笔名录》工作本上,早已对黄裳名下有关赵令仪的内容作了修改,并且一直试图追寻撰写《去国草》等诗文的作者--即第三位赵令仪。近几年,我在修订《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录》的同时,也始终没有放弃努力。
2012年初,我找到曾经编发过赵令仪诗作《断章之二》的原重庆《火之源文艺丛刊》的主编、老诗人李一痕,承他于1月10日赐函告知:
赵令仪,北京大学教授魏荒弩介绍给我,他是当年昆明西南联大的学生,听过闻一多的课。他寄来诗《断章之二》,我发表在《火之源》二、三期合刊,以后失了联系。据说,他当年在西南联大,听过闻一多先生讲诗,做过笔记,详情我就不了解。黄裳我不了解。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