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化的清华》中,我们知道近十年的美式教育和美式生活方式,非但没有在闻一多心中培植起对美国文化的认同、亲近、热爱,相反,倒是在他心中催生出对美国文化的逆反、厌弃、憎恶。也正因为如此,闻一多曾有放弃赴美留学的念头。但最后还是抱着“既有这么一个机会,走一趟也好”的心态,于1922年7月16日登上了赴美的海轮。(4)旅途中,闻一多丝毫没有出国的兴奋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倒是满怀沮丧、怨艾,像是赴一场不得不赴的苦役。在船上,闻一多写了一首题为《孤雁》(5)的新诗,诗中把自己比作是“不幸的失群的孤客”、“流落的失群者”。至于将要去的美国,在闻一多心中是这样的:“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那鸷悍的霸王啊!/他的锐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建筑起财力的窝巢。/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吐出些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教你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光明的追逐者啊!/不信那腥臊的屠场,/黑黯的烟灶,/竟能吸引你的踪迹!”——读这首诗,让人觉得闻一多的赴美留学,是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6)
1922年8月1日,船抵西雅图。8月7日,闻一多到达留学的城市芝加哥。对初踏上的这片异土,闻一多似乎并无多少新鲜感。8月7日,在致顾毓琇、梁实秋等清华学友的信中,闻一多表示自己虽才到芝加哥一星期,但已“厌恶这种生活了”。(7)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美国的了解越来越多,闻一多对美国文化的抗拒似乎越来越强烈。如果说,作为留美预备学校的清华学校,其办学的重要目的是培养学生对美国文化的亲近、认同,是为了学生赴美后能尽快适应美国式生活,那这种目的在闻一多身上是完全失败了,尽管闻一多在清华学校学习生活了10年之久。
三
既然以“留学”的名义到了美国,总得选择一样美国的东西学一学。闻一多选择了芝加哥美术学院学习西洋画。但很快,闻一多就对西洋画兴味索然、视若敝屣。1923年2月10日,闻一多给父母和胞弟闻家驷各写了一封信,两信中都表达了对西洋画的失望。致父母信中说:“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的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致闻家驷信中则说:“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在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那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8)闻一多虽学着西洋画,却并不认为西洋画堪称“艺术”。从这里也可看出,置身美国的闻一多,怀着怎样深重的文化偏见,而这种文化偏见又怎样影响着他对美国文化的态度,甚至影响着他的艺术感觉。当然,从这里也能看出,闻一多的思维总是不够理性,总容易走极端。
要问美国文化中是否还有可取的方面,是否还有值得中国人学习的东西,闻一多的回答是往往是否定的。置身美国的闻一多,时常对中美文化进行比较,并且总是得出中国文化远胜于美国文化的结论。“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9)这是抵达美国半月后写给父母信中的话。在闻一多看来,除了“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外,中国并没有其他方面不如美国。换言之,一个中国人,如不想学习用以“杀人掠财”的机械制造,就根本用不着到美国来留学。类似的话,此后闻一多还不只一次说过。例如,在1923年1月14日致父母信中,闻一多又说:“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除了“制杀人之枪炮”外,美国没有任何方面优于中国,——看来,这确实是留学美国期间的闻一多所牢固秉持的观念。在这封家信中,闻一多还写下了这样让我瞠目结舌的话:“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10)宁可联合日本以抗美,而不愿与美国携手以御日,——1923年的闻一多有这样的思想,真令人感慨。此时的美国,已向中国归还庚款。因为有了这还回来的款子,才有清华学校,才有闻一多在清华近10年的免费学习生涯,也才有闻一多在美国的免费留学。(11)至于日本,侵吞中国的野心此时已有所显露。甲午海战后,日本迫使中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1914年,日本出兵强占山东,随后又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侵略要求------这些,闻一多当然都十分清楚,然而,他仍然觉得宁可与日本“亲善”也不能与美国友好,说留美时期的闻一多其实满怀着对美国的仇恨,也不无道理吧。闻一多1923年说的这几句话之所以令我瞠目结舌,还因为令我想到了十五六年后汪精卫、陈公博们的汉奸理论。日本全面侵华后,汪伪汉奸便拼命强调“中日亲善”以抗欧美,强调以东方文化抵制西方文化。当然,结果是“中美亲善以御日”,而且也正因为“中美亲善”,才终于把日寇赶出国门。读闻一多1923年在美国说的这些话,我惊异于汪伪的汉奸理论竟在这里找到了源头。不过,我得赶紧声明,我丝毫没有说闻一多也有汉奸思想之意。抗战时期闻一多是坚决的抗战派,绝不可与汪精卫、周作人等混为一谈。抗战时期,当闻一多坚决主张抗战并目睹“中美亲善以御日”时,不知是否想起过自己当初留学美国时说的这些话?如果想起过,又不知是否为自己当初思想的偏颇、混乱和情绪化而羞愧。
讴歌中国和东方文化、咒骂美国和西方文化,似乎成了闻一多留美期间的主要工作。闻一多积极提倡所谓“中华文化的帝国主义”(12)对一些同胞表现出的在他看来是“数典忘祖”的现象痛加斥责。这期间,他写了《火柴》、《玄思》等新诗。他自己说写这些诗就是为了“痛诋西方文明”,并且因此而感到一种满足:“这几天的生活很满意,与我同居的钱罗两君不知怎地受了我的影响,也镇日痛诋西方文明。”(13)读闻一多留美时期的书信、诗歌等文字,我们感到他真是日坐愁城,难得有片刻的心情舒畅。只有写了几首“痛诋西方文明”的诗后,他才有一点“满意感”,他剌猬一般团缩的心才有所舒展。闻一多自己痛恨西方文明,对留学生中不像他那样痛恨西方文明者自然也生出些痛恨。在致闻家驷信中,他曾说:“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今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永继不灭焉。”(14)“盲从欧西”固然有所不妥。但背井离乡、抛妻别子,飘洋过海地到欧西,当然是要学习欧西的东西,如仍念念不忘“中文”、“国学”,又何必走出国门呢?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