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武昌起义》
张振武倒也不含糊,直接开口向袁世凯讨官。而且,在武昌牛惯了的他,居然把老袁颁发的“顾问官”委任状撕毁,对袁的亲信段祺瑞大发牢骚:“我湖北人只会做顾问官耶?”
1912年2月27日,群英会策动武装倒孙。是日夜,黄申芗、向海潜率数千名士兵暴动,包围了军务部办公楼和孙武的家,高喊“打倒孙武”、“打倒军务部长”、“改良政治”、“改组军政府”,四处烧杀。孙武已经提前得到情报而避开,他的家被抢劫一空,并被焚毁。“群英们”没能抓住孙武,就把他的家小拘押起来作为人质,并将第20镇统制、原文学社成员张廷辅打死。武昌立即陷入一片混乱。
上海《申报》报道:“2月27日,武昌军界突起内乱,枪声连续不绝。都督府当饬各城门一律紧闭,不准出入。传闻系毕血会、教导团及将校补充团(该两团曾组织改良政治群英会),藉口军务部长等植党营私,倡行第二次革命……”(3月4日《申报》)
至于原因,《申报》认为:“鄂军以军务部长孙武未能尽孚众望,久欲待以激烈手段。讵早为孙武所闻,屡经上书辞职,以免终凶。都督再三挽留,故不果去。延至27日夜,将校团、教导团、义勇团、毕血会、学生军等,一体出队,分赴军务部及孙武寓所,开枪轰击,逼令退职。是时,孙武已经远飏。28日早,乃将其家具、衣物等项发封,输送都督府核示。”(3月6日《申报》)黎元洪动用军队平息了动乱,枪决或斩首了一批闹事者,恢复了秩序。同时,他下令将孙武及其亲信一律撤职,黄申芗也受到了“申斥”,拿了数千大洋的路费“出洋考察”了。
不断革命
“群英会事件”导致孙武下台,他负责的军务部撤销,缩编为军务司,原来担任副部长的张振武、蒋翊武两人也同时下岗,成了“顾问”。张振武虽然很高兴地看到孙武下台,但对黎元洪日渐统一湖北军政十分不满,将自己手上的两支部队抓得更紧了。
毕竟,在共和、宪政的动听口号下,这其实是个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时代,谁的枪多,谁就说了算。张振武就是靠着过硬的枪杆子,才得以对谁都可以挺一挺腰子,黎元洪拿他也没办法。
到了3月份,黎元洪向袁世凯建议,推荐张振武任“东三省边防使”,“由鄂调拨精兵一镇,赴东三省驻扎”。这是个一石两鸟的计策,既可以调走讨厌的张振武,又可以在袁世凯的后方插上一枚钉子。袁世凯起初同意,但不到一个月变卦了,表示东北已经安宁,不需要湖北的军队长途调防。同时,袁世凯却力邀张振武进京。张振武的舞台,此时已经从湖北一地,上升到了中央机枢,而同台演出的,也加上了袁世凯这样的大角色。
能够进京,张振武还是得意的,如果能联合袁世凯的力量,制衡黎元洪,那不就能够更好地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吗?他兴冲冲地与下台了的孙武一起赶到北京,此时已经是5月底。却没料到,等待他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顾问官”的空头衔。
张振武倒也不含糊,直接开口向袁世凯讨官。而且,在武昌牛惯了的他,居然把老袁颁发的“顾问官”委任状撕毁,对袁的亲信段祺瑞大发牢骚:“我湖北人只会做顾问官耶?”
估计老袁也没见过这么赤裸裸地讨官做的人,就给了张振武一个蒙古屯垦使的职务。这本就是一种敷衍搪塞,张振武却假戏真做,开始筹办起来,并且要求下拨经费、成立机构,袁世凯只好亮出底牌,说财政困难,以后再说。
逼出了老袁的底牌,张振武居然不辞而别,离京回乡,并在汉口成立了屯垦事务所,要求黎元洪每月拨发1000元经费,开始挑选精兵,准备聚集一镇(师)人马,去当他的蒙古屯垦使。这下子,等于他又抓住了一个抓权的理由,想再弄出第三支自己的武装。
此时,黎元洪在湖北推行“军民分治”,试图将战时体制改造为平时体制,削弱军人对民政的干预。这当然是他作为都督的分内工作,但张振武等“革命元勋”们又想不通了,认为这是“鸟尽弓藏”,不让“起义同志”分享权力。那些可能因此被削弱、剥夺权力,甚至可能被下岗的“起义同志”们,便开始暗地里筹划“第三次革命”,准备武力推翻都督府。结果,被黎元洪侦破,逮捕和处决了一批人。袁世凯也派了总统府军事顾问、武昌人万廷献到湖北,协调武汉与北京的行动。
袁世凯此时,已经明确了支持黎元洪、清除“三武”的方针,实际上,“三武”不除,任何人、包括“三武”本身在内,都不可能在湖北真正开展战后重建,不可能真正解决湖北高层的争权夺利和自相残杀。
袁世凯身边有位参谋次长陈宧,亦是湖北人,在前清就已经是军内的高级将领,做到了陆军第20镇统制官。民国成立后,他在黄兴推荐下,出任了参谋次长,而参谋总长就是副总统黎元洪兼任的,黎元洪常年在武昌,陈宧就成了民国政府主持工作的参谋总长。十分难得的是,他几乎是唯一能够同时与黄兴、黎元洪和袁世凯交好的人物。
他告诉袁世凯说:“三武不去,则副总统(黎元洪)无权,若辈起自卒伍下吏,大总统召其来京,宠以高官厚禄,殊有益于副总统也。”在陈宧的策划下,袁世凯决心协助黎元洪清除“三武”,并且顺带削弱黎元洪的势力。
密谋除张
“第三次革命”的闹剧收场后,武汉更是一片乌烟瘴气。派系林立、山头众多,互相猜忌。而张振武与孙武的矛盾日益公开,成了人们关注、并纷纷加以利用的焦点,已经是孤家寡人的张振武很难在湖北立足。
此时,袁世凯与黎元洪已经勾兑妥当,袁世凯盛情邀请张振武携眷进京,出任东北边防使。黎元洪自然也大力赞同,还主动批了4000元的路费。两边同时使劲,张振武便也心动,带同其亲信、将校团团长方维等30余人,浩浩荡荡地在8月10日到了北京。
在京城,张振武呈递了《上袁大总统书》,提出了筹边之策,并积极联络同盟会和共和党,要出面“调和党见”。就在他被捕并被枪决的当晚和前一晚,他都邀请了同盟会和共和党的主要干部吃饭,勾兑感情,调和分歧。
其实,就在8月11日,黎元洪的密电就送达了袁世凯手中。密电说:“张振武以小学教员赞同革命,起义以后,充当军务司副长,虽为有功,乃怙权结党,桀骜自恣。赴沪购枪,吞蚀巨款。当武昌二次蠢动之时,人心皇皇,振武暗煽将校团乘机思逞。幸该团员深明大义,不为所惑。元洪念其前劳,屡予优容,终不悛改。因劝以调查边务,规划远漠,于是大总统有蒙古调查员之命。振武抵京后,复要求发巨款、设专局,一言未遂,潜行归鄂,飞扬跋扈,可见一斑。近更蛊惑军士,勾结土匪,破坏共和,昌谋不轨,狼子野心,愈接愈厉。冒政党之名义,以遂其影射之谋,借报馆之揄扬,以掩其凶横之迹。排解之使,困于道途;防御之士,疲于昼夜。风声鹤唉,一夕数惊。”对于张振武,黎元洪自陈“爱既不能,忍又不敢,回肠荡气,仁智俱穷”,因此,“伏乞将张振武立予正法,其随行方维,系属同恶相济,并乞一律处决,以昭炯戒。”
同时,黎元洪又解释了他对张振武的私人感情,仿佛诸葛斩马谡一般:“振武虽伏国典,前功固不可没,所部概属无辜,元洪当经纪其丧、抚恤其家、安置其徒众,决不敢株累一人。”然后,又说自己对于“起义健儿变为罪首”,“抚驭无才”,负有领导责任,“言之赦颜,思之雪涕,独行蹈龋,此恨绵绵,更乞予以处分,以谢张振武九泉之灵。”
这是一篇感情色彩极其丰富的电文,而在那些丰富的感情背后,核心就是要求袁世凯尽快处决张振武。
袁世凯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回电说:“原电蛊惑军士,勾结土匪,破坏共和,昌谋不轨等,近于空言,似不得为罪状”,要求黎元洪补充说明。
黎元洪当即再度回电,说明“张不独为全鄂之害,实为天下之害”,同时还派了饶汉祥等人,快车进京,面见袁世凯,“告袁以鄂军队俱已布置妥协,万无他虞,请即日行刑”。于是,袁世凯在15日发布军令,处决张振武和方维。
黄雀在后
张振武被杀之后,全国舆论哗然。其实,围绕着张振武案所展开的一系列争论,很少是探究事实本身,而都掺杂进了复杂的政治争斗。
袁世凯所面对的最大挑战,就是他不经法庭审判而用军令杀人,这被舆论看作是对法律的践踏。袁世凯随即抛出了黎元洪,公布了他们之间的电文,说明是奉副总统命令处决。面对诘难,黎元洪只好再三地刊发电报,详细说明张振武的“罪状”,结果,各种“罪状”的细节成为了各种政治势力口水大战的战场。在这种争论当中,张振武被不同的势力各取所需,分别塑造出了悲壮的英雄形象和残暴的奸雄形象。
孙中山当时正要与黄兴一同进京,闻讯请黄兴留在南京,以防局势有变,他自己单独进京。黄兴对处决张振武是不满的,他在电报中质问袁世凯:“南中闻张振武枪毙,颇深骇怪。今得电传步军统领衙门宣告之罪状,系揭载黎副总统原电。所称怙权结党、桀骜自恣、飞扬跋扈等,似皆为言行不谨之罪;与破坏共和、图谋不轨之说,词意不能针对。……未见司法裁判,颇难释此疑问。”
袁世凯随即回电,说“张振武案已经由黎副总统明白宣布”,但黄兴认为:“凡有法律之国,无论何级长官,均不能于法外擅为生杀。今不经裁判,竟将创造共和有功之人立予枪毙,人权国法,破坏俱尽。”
几天后,孙中山抵达天津,电告黄兴:“顷见总统府秘书云:张振武被执时,在张处搜得一书,系与黄兴者,内容有云托杀黎元洪事,已布置周妥等语。”这下子,黄兴成了张振武搞动乱的幕后黑手。孙中山的电报,不知如何居然刊登在了报纸上:“谣传张振武之谋第二次革命,黄兴实与同谋,故不来京。”
黄兴只好要求袁世凯“勿徇勿隐,彻底查办。如兴果与张案交涉,甘受法庭裁判。如或由小人从中诬捏人罪,亦请按反坐律究办;庶几全国人民皆得受治于法律之下。”袁世凯大惊,赶紧去问孙中山,孙中山承认他给黄兴发过这一电报,但“此必谣言,不足深信。”问题是,这种无来由的消息,通过孙中山的电报,被传得沸沸扬扬。与黄兴交好的“革命先驱”们不高兴了,纷纷致电袁世凯,要求“严密查办究竟有无此项书函?”
黄兴被架上了火炉,孙中山却在他面前为袁世凯辩护:“以弟所见,项城(袁世凯)实陷于可悲之境遇,绝无可疑之余地。张振武一案,实迫于黎之急电,不能不照办。”同时,与之前劝他暂缓进京不同,连连催他进京。在张振武一案中,黄兴被弄得灰头土脸,而孙中山则与袁世凯呼风唤雨,收获了极大的政治成果。
其实,在幕后成立秘密组织,潜伏在黎元洪身边的,正是出于孙中山的安排。同盟会会员、旧金山洪门致公堂成员马超俊,就根据同盟会总理、洪门大哥孙中山的指示,携带巨款潜入汉阳兵工厂,联合张振武、方维等人组织“铁血团”。根据马超俊晚年回忆,铁血团“集议推倒黎元洪,控制武汉。因密议频繁,声气渐盛,消息外泄,被黎元洪侦知,密电袁世凯,以总统名义召见,诱张振武、方维北上,在北京被捕杀。黎元洪同时围搜铁血团本部,逮捕百余人,得该团名册,黎以我为都督府顾问,而竟参加此事,更为衔恨,遂将我捕获,送陆军监狱。”
马超俊为黎元洪的政敌,他的这段叙述,当为事实。这就说明,张振武之被杀,实在并非无辜,黎元洪如果不早动手,被杀的就完全可能是这位被张振武从床下拖出来的都督及副总统了。
马超俊晚年反省道:“当时一部分革命党人,以为满清之推翻即为革命之成功,在此开国过程中自己所属之团体厥功最伟,少数领导之士,更自识在此等团体中又勋劳最著,遂以为功名盖世,目空一切,殊不知革命形势之造成,全在民族意识之结合,决非少数人所能贪天之功而引以自豪。由于革命初期之幼稚病,故革命之领域虽及于全国各省,而革命之收获则更为期遥远矣!”
张振武的鲜血,不过是这种乱局中一朵凋零的小花而已。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