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妖简介里,有四个字:县城青年。
我看了就一笑,太实称了,我可不会写出来。
会写自己是小城青年的小城青年是一种类型,不会写的小城青年也是一种类型,但我们在人群里一看都会明白彼此,因为我们身后的那座小城是一条藏不住的尾巴,它总是让人有点怪异的轻微的尴尬。
是的,我们一样,我们都是小城青年。
她在河南中部的一个小城,我在湖南中部的一个小城。全中国可能有几千个几万这样的小城,踏着缓慢的八字步碾过所有人的身体。在这里生活的惟一目的就是你能“一眼就看到六十岁”,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落荒而逃,绿妖笔下的女主人公李小路就是这千千万万落荒而逃小城青年中的一个,她刚读完大学,一无所有却有满怀期待,她一咬牙一跺脚拖着一个旧箱子跳上一辆绿皮火车奔向了北京。
可是这座城市并不欢迎她,事实上它不欢迎任何人,这座北纬39度极度干燥极度缺水的巨大城市是如此无情,更何况而对的是这样一个人,普通的敏感的倔强的过了二十岁还会脸红的女青年,她穿着老家校门口买的大路货毛衣,脸上带着惊魂末定的忐忑以及向这座城市借来的冷漠,对着面试她的女主编天真地说道:我是个文学女青年。
《北京小兽》是一本奇特的小说,它有着无尽无尽流丽丰富的小细节,写了是一个小城女青年到北京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幅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蛇龙混杂的北京时尚杂志圈一幅重彩浮世绘,这个圈子并不比别的任何圈子更可怕,它只是更为张扬装致七情上面,它把大部分进入它的人类都拧成了碎片变成了野兽,在血肉横飞的现场,一个沉默白暂的姑娘用一只细致柔弱的笔把这幅画仔细描出了黯哑而华丽的文路。
在这幅纤毫毕现的七零后小城青年进京图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有长得像糙版章子怡厉声斥喝下属不准穿秋裤哀求广告商的杂志女主编,有面孔擦得极白嘴唇大红喝得大醉的一线女演员,这里有年轻的瘦骨伶仃走起来像仙鹤一样飘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像金属制成的盔甲一样结实的时尚女编辑们……李小路们就得在他们的四周讨生活,他们出入的是昂贵的CBD却住在月租五百的合租房,她们天天见明星拍封面写奢侈品专题参加活动谈品牌接广告写软文买名牌找炮友寻爱情嫁人,她们努力求生却仍然一无所有,她们被轻视,被伤害,被侮辱,被离弃,她们到最后只剩下出离了愤怒的疲倦。
所有事情都在按步就班地发生,所有人物都在按步就班地出场,爱恨交缠,声泪俱下,人靠着人取暖,人群里有爽朗热情梳着朝天辫用全部工资去买风衣喷NO.5香水的赵宏伟,冲啊杀啊习惯叫自己“Bitch”强势上进凌厉的工作狂小微,酒桌上老练的文艺老男人夏永康,迟疑真诚不知所措疲倦的孙克菲,还有打不倒的女强人永红……他们每一个都那么真切,他们每一个都是活在北京的小型兽类,他们分别处在食物的中端,下羰和末端,他们的际遇各异,有人随流而下,由饭局名流变成流落在在麦当劳里消磨长夜LOSER,有人斗志不减,出卖肉体自尊时间精力换来大别墅大狗以及比基尼继续博杀在战场……
友谊不是没有,只是如此稀薄,爱情,也不是没有,总归是那么不堪,女主角赖在男人怀里掏心掏肺,“永康,我难受得很,像是五脏六腑给绞碎了。”抱住她的男人呢,不发一言,他只觉得茫然,还有孤单——还有比这更无情的画面么?是的,在北京,谁也救不了谁,谁也不爱谁,谁都在嗷嗷求生,彼此无瑕顾及,大家都是无知而贪婪的兽类,可是又怎么样呢?依然要活着,依然要爱着。
“这个鬼地方,冬天又长又冷,冷得能把人脖子生生冻折。夏天是爆晒,绿化作得稀稀拉拉,躲都没地方躲。还有寂寞,生硬粗暴,跟捂上嘴把人活活腰斩了一样。可能就因为这儿有这么多不好,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走在里面而不觉惭愧。”小路在书中这样述说着对北京的爱,在这部小说里,让人最动容的依然是这些朴素的话,真正的爱,也许就是知道它的所有不好,却依然不舍不弃。
我最爱读的是这篇小说的开端,开端里这么写北京,“夏天有许多日子,天空是一块铁板,每天都向人群压得更低。在这样的日子里,千万不能生气,不能跟人吵架,不能随便动感情,可在北京住久的人也知道有另外一些日子,比如秋天,有那么几日,北京的天空蓝到发黑,走在那样的天空底下,人仿佛平白长高了几厘米,肺变阔了,抬抬脚就可以平地弹起一般。那样湛蓝如洗的天空,到了傍晚,会蜕变成另一种模糊而深的颜色,是珠宝的那种艳丽与含混,被云朵柔化之后,把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宝石,珠光隐隐。”
千千万万的李小路、赵宏伟从她们生长的小城拖着她们旧旧的行李箱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挣扎、博斗、爱、恨甚至死亡或者离开,这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一切兽类皆当如此。
只是做为一只小兽,你仍能铭记某个春天,走过长安街,抬头看到三月的玉兰在清晨的薄雾里漂浮,心头恍惚升起一些些快乐的伤感,就在那一刻,生命所有的秘密都已在朝你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