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早上来买一个三文治,咸牛肉夹芝士,面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总留意她,因为她有一张很稚气的脸,常常笑,头发直直,喜欢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为年龄关系,总没有廿一岁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亲包下这间办公厅的饭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来帮忙,不到两个星期便熟练得要死,从厨房做到侍者,比外头雇的人总强点,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事事替他着想。
父亲跟母亲说:“我们三代都开餐室,没想到儿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师有什么不好?”母亲说:“说出去总比做餐馆好听点。”她偏偏嘴。
母亲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父亲不服气。“好听,好听有什么用?你天天把‘工程师’三个字搁嘴里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诉你,如今我们也置着三四层楼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将来儿子毕业去教书,那薪水还不够他娶老婆,不如帮我把饭店做发达了好。”
母亲说:“世世代代在蝇头小利里打滚,谁看得起你!当然是读书人清高,你没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你的虚荣感!”父亲提高声音,“有几个钱,就学清高。”
我笑笑。他们才我一个儿子。母亲嫁父亲时已经二十八岁,本来很不愿意嫁入一片小饭店,真的嫁了,两夫妻感情又很好,父亲很尊敬母亲,一般有关文件的事,都取得母亲同意:母亲念的书比较多。
如今饭店变出三间,加上这个蒸蒸日上的饭堂.可是正如母亲说,这一行事事得亲力亲为,不高尚。倒不如一个大学教授,两袖清风,潇洒风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银行,出入华尔街,这种小生意…但父亲是个忠实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报足入息税的商人。他们两个我都爱。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费薇恩。她是大学生,毕业后刚找到工作,把学校的青春纯洁带到办公室,然后使这个小小的饭堂也沾着光。
母亲对“大学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个小女朋友,才看三次电影,母亲就反对。“我打听过了,她家里开家庭式胸围厂!你想想,多难为情。”
我不觉得难为情,但因为我是母亲的唯一儿子,所以不再与这小女孩来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兴。
母亲应该喜欢费薇恩——她的同事连名带姓地叫唤她。我听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女孩子有本事在阴霾中带出阳光,她那浓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记念她。
每天早上,我为她准备好一份咸牛肉芝土三文治,因为她上班总有点迟到,赶着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说“谢谢”,很温和很亲切。但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和蔼亲切,作不得准。
她那种风度姿态,都是我心仪的,不过我天生内向,不敢主动追求。
母亲很快知道了,做独生儿子就是这点不好,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躲也躲不过。
妈妈这次很鼓励我,“去呀,跟她说呀。别让她以为你是食堂里的小工。”
我说:“如果她喜欢我,她不会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开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么聪明,小工还想娶老婆?连女工都想嫁总经理。”
“是你的统计报告吗?”我问。
“哼!”
宝薇恩忽然不再买三文治。有一个男孩子陪她来吃早餐。
我看到他们两人双双进来,马上呆住,心里一阵心酸,呵,我想…我迟了一步。
母亲比我更错愕,脸上悔恨交织。一副“你看你,白白错过了良机”的表情。
他们叫早餐要煎双蛋,两个人对著有说有笑,然后那男孩子放下钱,与她一齐离去。我尽量往好处想:或者他们是同事,在门口遇见,一道吃早餐而已。于是心中略宽。
午后我把那份咸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齿上,很不是滋味。
夜间母亲喃喃的说:“这呆子,这么好的女孩子叫别人捷足先登。这大学毕业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专门想男人请跳舞请看戏,野人似的。”
父亲故意抬杠,“或者人家看不起咱们是做小生意的呢!”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