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不来车,我们就去劫一辆过路车。”她很轻松地说。
我顿时由衷佩服她的匪劲,同她挤在一处。女人天生地喜欢具有男性气质的女人,她即使你感到依赖异性时的可靠,又没有依赖异性时的疑虑。
众人的眼光像章鱼的吸盘,终于把破烂的绞链式公共汽车从路的深处勾了出来。
我们紧密地贴在车厢里。“你的心像鸽子似地,咕咕在叫。”她说。感谢这拥挤,它使片刻前的陌生人像情侣一般无间。
“那是胃。但是你心不跳么?”我反唇相讥。我们都紧张。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不该说破。
白雀突然大叫:“师傅,求你开快一点,我们是去考试的!”
这个故事当中的第一个男人说话了。车在他的操纵下,应声停了。前面是红灯。
整个车厢变得很静,像那种充满了能置人窒息的气体的菜窖。
这个师傅一定对许多人讲过这句话。他说得那么熟练,仿佛在拧紧一个螺丝帽。我想这句话对许多人没有任何作用,但我的一个决心在那个时刻被点燃:我一定要拿下文凭,找一个好工作,然后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这句话对白雀也是有作用的。那天考完写作后,她说:明天我们骑自行车来吧。我说那么远啊!她说,你早些到我家来,我们一起走。路上有了伴。就不觉得远了。
白雀并不生气,做小人物的涵养就在于你不仅要学会容忍大人物。而且要学会容忽和自己同类的奚落。“都是小民百姓,坐不起小车,可是也得办事。也得活呀!都坐在公共汽车坐,谁也别嫌讹,求各位帮个忙,谁打算下车,提前换到前边。能节约一分钟是一分钟。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考个试不容易……”白雀大声说。
人们温顺地由着白雀指挥,上车下车秩序井然。司机再没有答话,车还是显著地加快了速度。
车终于到了终点,我们跳下车撒腿就跑,现代都市里,两个中年女人狂跑。实在令人惊愕。有稀里哗啦的声音自我身上传出,我以为是骨节的某些部位开了样,后来才知道那是同我并肩的白雀身上发出的。后来才知道那是许多支圆珠笔制造出的音响,它们碰撞得如同乐队。“你为什么要带那么多笔!”白雀的座位在我后侧,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笔,廉价而破损,几乎每支都缠着胶布。不是医生所用的那种洁白胶条,而是电工所用的黑色绝缘胶布。每一支圆珠笔都像断腿的伤兵。考完后我问她。
“笔的质量不好,只得多备几份。有一次考试,半截上突然圆珠笔的圆珠掉了……”白雀回答。
“为什么不买几支好笔呢?”
“没钱。”她很简捷地回答。为了感谢她对我的善意,我掏出一支进口的圆珠笔说:“送你。”
她的眼睛爆出陨石一样的光芒:“谢谢你!这么好的笔!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已经看得见充作考场的中学的校门了。还有5分钟,我们肯定赶得到了。意志一松弛,嗓子立刻发咸,好像要吐出血块来。
“不……跑……了……”我揪往白雀衣衫。她依旧向前,外衣便像帐篷似地耸动起来,牵引着我,帆似地继续撕开气流狂奔。空气因为摩擦而生热,火焰似地炙烤着我们。
时正冬季,学校已放假。操场上聚着苍老的考生。
“晚不了……为什么……我不……”我坚决地停住脚步。虽然校园里已笼罩着数倒秒的气氛,但大家还在自由活动,沙坑旁还有人在仰天吟背,从那里到教室的直线距离肯定远于我们。人家不慌,我们为什么如此失措?白雀也许已被焦灼烧昏头脑,奔跑已成为惯性。
“你不跑就不跑吧……但我得跑……”她的脸已涨成柿红,所有的白雀斑都成为火药般的纯黑色。
莘莘学子们惊愕地停止了最后的苦读。这不比在马路上,都是陌生人。
“不好。你不能停下,同我一起跑吧……”白雀央告我。
两个人跑比一个跑引起的讶异要少。好比一个人独笑,大家说他精神病,大家一起哈哈笑,就是兴高采烈了。
“好……”我用行动响应。
终于跑到那架滚筒前。
对于那个男人的问话,白雀回答:“等车。”因为全身的血都集中到腿上,她的脸煞白。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