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属于那种“竭毕生精力做学问”的知识分子。他关注的学问主要是逻辑学。早在中学时代,金先生曾分析过长期流行的一句谚语:“钱财如粪土,朋友值千金。”他认为这句话自相矛盾,如果“钱财如粪土”的话,那么“朋友值千金”按逻辑就会推导出荒谬的结论:朋友无异于粪土。在西南联大教书期间,金先生恪守自己为自己制定的上午不见客、不干其他事务的规矩,集中精力读书、写作。有一次,因思考问题过于投入,对空袭警报浑然不觉,在宿舍里岿然不动。待警报解除后,大家奔回废墟寻人,竟发现他提笔而立,呆若木鸡,“生命介乎无幸而免之间”。
形式逻辑是金岳霖先生的“看家本领”。但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有人试图否定这一学科。新中国成立后,受前苏联哲学界的影响,辩证法在国内学界占据主流,形式逻辑又处于挨骂的境地。但这并没有改变金先生的志趣。在《回忆录》中,他明确写道:“骂可以,可是要骂得言之成理,又要引用形式逻辑。因此骂也只得乱骂一阵。”上世纪50年代初,清华大学请马列专家艾思奇作报告,报告会由金先生主持。艾思奇一开场就声称:我们讲辩证法,必须反对形式逻辑,形式逻辑是形而上学,我们要与形式逻辑作坚决的斗争。讲演会结束后,金先生的回应是:“你骂了形式逻辑之后,所说的话完全合乎形式逻辑,没一点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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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读《回忆录》,我们还可以发现金先生对学术和政治的关系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金先生曾坦承,对于政治,他是一个辩证的矛盾:“我是党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党员;我是民盟盟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盟员;我是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可是,是一个不好的委员。我一方面对政治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对政治的兴趣非常之大。”
按我的理解,金先生所说的“对政治毫无兴趣”是指他从来就不想涉足官场。他所说的“对政治的兴趣非常之大”则是指他对政治动向的关注。关心政治,是认识世界,这是知识分子的本分;涉足官场,是重视改造世界,金先生认为,这不是他的长项。“用我们现在已经习惯的语言说,我这个人根本没有改造世界的要求,只有要了解世界、理解世界的要求。我基本上没有拥护旧世界的要求,也没有打破旧世界的要求。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等领导同志的努力打破了那个旧世界,我非常之拥护,并且愈学习愈拥护。但是在我自己的头脑里,我仍然只是在了解世界上绕圈子。”他认为他是个“搞抽象思维的人,确实不宜于搞政治。”
他甚至承认,他连自己的生活习惯都难以改变。“我的生活一直是优越的。我的肉体和上面说的各方面的生活构成我这个人的物质基础,这样一个物质基础的思想是不是能够彻底改造呢?从因果关系说,应该承认是可能的,但也只是可能而已;从事态因缘说,大概不会。”
金岳霖先生具有宝贵品质。在《回忆录》中,金先生说起这样一件事:在日本占领北京之前,有一次金先生在北京碰见学者钱稻孙。钱当时是清华的图书馆长。金先生向钱表示中国非抗日不可。但钱却说“万万抗不得,抗,不只是亡国,还要灭种”。对于这种汉奸言论,金先生第一反应是“我很想打他”。只是因金先生自幼接受不能打人的古训,才没有动手。后来,钱稻孙果真下水做了伪北京大学校长,成了汉奸……
▲刘培育先生整理出版的《金岳霖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